2010年5月19日 星期三

駐站作家撩慾教主之第二十數發:第三章〈經濟〉大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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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情提要】九歲版本的「住院」。訪談版本的「住院」,本次稍做改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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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術出來就推去病房,聽說要住院十天,第一天晚上陳好請婆婆來顧,自己回家準備換洗衣服和毛巾,接下來每天都在醫院。「逐工(ta̍k- kang每天)攏有『實習醫生』,透早來佮你反(píng翻轉)目睭。」醫生每天早上幫病人做例行檢查,由於我私下說很痛,陳好主動跟主治醫師「參詳(商量)」,希望由他檢查就好;她沒有指稱「實習醫生」的詞彙,而是稱讚主治醫師的技術比較「gâu(擅長)」。

  「你用國語哦?」

  「嘿(對),我佮講厚,我講(停,咦,講不出來),我嘛袂記得矣,可能國語的款啦。」陳好本欲複述,瞬間語塞、吐不出一個字來,於是用台語再說一次,她是如何向主治醫師商量的:「到底恁是在看按怎(到底你們在看怎樣),我是毋捌啦(我是不懂啦),猶毋過你較 gâu 啦(不過你比較擅長),伊反足久攏反袂過(他翻很久都翻不過去),反佮目睭流目油常按呢疼(翻得她眼淚直流,常常這樣疼痛)。」陳好心知實習醫生有他的職責所在,然而她必須為女兒爭取不流淚的檢查。

陳好明白伊愛來看好,才佮醫生報告,彼算講伊的學生仔(實習醫生要來看好,才向主治醫師報告,那算是他的學生)。

陳好的策略你袂使佮人嫌啦,你莫佮人嫌就好矣,我無佮講彼「實習醫生」啦(你不能給人家嫌,你不要給人家嫌就好了,我沒有說那是實習醫生)。(陳好知道這是實習醫生、以及實習醫生的身分和技術,這些她都懂。正因為她懂,她曉得不該點破。所以說,台灣民間社會的「人情世故」並不是只懂做人的道理(什麼待人和氣、談吐進退),事實上陳好懂得更多考量更周延,她得在一個情勢不利、具風險的局勢中傳遞最佳最有利自己(確切地說,有利於她的女兒)的訊息,也經營一個和諧的醫病處境和符合她的目的——為了她女兒,檢查時不要多餘的疼痛。)

圓滿的結果伊講:好啦好啦(主治醫師答應了)。

沈穩而平緩的懇求話語停歇,陳好轉換了心緒頻道和傾訴對象,短節奏的車縫聲穿插進來,她接著大聲說彼加疼的你知影否(檢查的疼痛是多餘的你知道嗎)?

  陳好重複提及醫生的回應「好啦好啦」,總而言之,她的溝通成功了,主治醫生答應親自為我做例行的檢查。

  「回來以後呢?」
  「(停)回來以後繼續門診。
  「你也繼續車衣服嗎?」
  「對啊。」

  「你會不會覺得幫我戴隱型眼鏡很麻煩?」由於視差的關係,醫生建議戴隱型眼鏡。我小學不會自己戴,媽媽每天早上用肥皂洗手,然後幫我戴,晚上也要幫我拔下來清洗。有時候我已經很想睡了,媽媽還在車衣服,很晚才能幫我。有一次洗碗後,她順手用沙拉脫沖淨,她的手接觸到我的眼睛,我痛澀得要命,她才曉得不能用沙拉脫洗手。

  「麻煩也無法度啊,遇到了也是要做,不然怎麼辦,還有更好的辦法嗎?

  「那會很麻煩嗎?」奇怪我怎麼如此堅持要問這個,應該是我後來想想,做工的手有粗糙的痕紋,污垢卡在裡面,清洗總是費力。

  「不會啦,麻煩就都過去了。

  「那早起……」

  「早上還要幫你戴隱型的,款給你們吃。你阿嬤很奇怪,我晚上幫你們帶便當,她就都不要,都要透早起來煮。我衫車到兩點耶,她就是不要給你晚上帶(便當),她講按呢叫啥物碗糕小咧。」陳好說髒話了。

  「她說晚上帶(便當)不好哦?」

  「她說這樣不青(新鮮)。什麼叫做凊飯(tshìn-pn̄g隔夜飯),她懂嗎?以前沒冰箱可冰,會壞對否?現在有冰箱可冰,哪有算什麼凊飯還什麼。不要就算了,我是都不理她啦但仍按婆婆的意思去做,我想說,沒錢,內底不能亂啦,你亂厚,不好啦,亂你愈沒有啦。

  「你的手不是有次被剌到,那是你打瞌睡嗎?」我在二樓聽見媽媽慘叫一聲,車縫聲瞬間停止,感覺令人恐慌。
  「很多遍的啦,算說你在車,有時是一個勢面,(馬達)踏下去,針就下去了。

  「下去是從──」哪裡?
  「規个手就按呢迵過(thàng—kuè鑽透)。」針就這樣穿過整個手。

  「(嚇)很痛。」
  「今嘛(現在)你就愛家已扳啊,今嘛你手就按呢牢(tia^u)咧,你就扳啊。」近六十歲的陳好兩次強調「現在」,彷若回到事發現場,自己的手受到裁縫針穿剌,就這樣固著在那裡,你就要自己扳啊!陳好每一句都提到第二人稱「你」,而這個「你」卻是三十多歲的陳好自己。

  「怎麼扳?」我意在詢問縫紉技術。

  「家已佇遮在『胖』啊,『蜂(phang)』予伊起來啊,『蜂針』,無你就按呢牢咧,你欲按怎用?家已用啊。」連同前次的回答,陳好已累積三次「自己」,自己想辦法把裁縫針拉起來;陳好回答的重點除了技巧,還強調「怎麼用?自己用啊。」我查不到「胖」這項縫紉技術的文字,「蜂針」的剌痛觸覺是我自行擇取的同音字,相較於嗅覺的「芳(phang)」更為適合。

  「從骨頭這樣穿過耶。」那根蜂也似的裁縫針咄咄逼人,看起來就像,我想想,猶如雞隻不斷低頭啄食的模樣,陳好小時候放學回家得準備一鍋食物餵雞。

  「無骨頭過啦,對(ui)邊仔過啦。伊(針)車到骨會閃啊,伊彼骨頭敢喙會過諾(hiooh)。」沒有穿過骨頭,而是從旁邊,因為針遇到骨頭會閃躲,無法穿過去。陳好說剎那不知道痛,一下子就這樣穿透,並不是慢慢地落針,況且在車縫的過程中,哪會知道這一針即將穿透自己的手?是的,眼睛剌傷的瞬間也不會痛,我哪裡知道不斷重複的動作中,這一個動作即將跟別的不同?

今仔(tann-a')「度(同音)」落彼時毋知影疼,(突大聲)「一下子(國語)」落去啊,亦毋是講寬寬仔(khuann-khuann-a')「度」落矣,一個就按呢簽(tshiam成段的細長條狀物)落,你敢會知影伊欲簽落?


  「扳起來的過程會──」
  「會啦,哪會袂疼,疼嘛是就愛用矣。
  「那幾天在恢復的時候,碰到水怎麼辦?」

  「無啦,彼就一縫仔爾(那就一小縫而已),嘛是愛煮(也是要煮飯),無敢有通仔講當遐莫做哦(不然有可能在那裡不用做嗎)?」我先前以中文謄打逐字稿,在這段話後面註記「我對於這種說反話的抱怨很反感」,為了呈現閩南語記音,我打開錄音檔重新聆聽,「反感」竟然不見了。在書寫過程中,林徐達老師不斷提醒,他說陳好是一名很自主的女性,她的話語裡頭不會有「獨立自主」的字眼,不過她始終有一股想要掌握自己人生的企圖,因而會耍一些小心機,例如自知髮藝沒有比別人好,她就以親切的態度攏絡客人,所以,她婚後拚命膁錢,在那時代大家都賺錢,自己卻一直賺不贏人家,她就會很,怎麼講?老師還沒講完,我想起陳好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嫁就嫁矣(嫁就嫁了),就愛看欲按怎去彼個(就要看如何去那個),無哪有法度(不然哪有辦法),賺少啊,所以真煩,賺無夠用啦,毋(不)是一直嫌啦,就是賺無夠用,就,就足氣耶按呢(就很生氣這樣),唉,袂曉講(不會講)。

  以「獨立自主」的理解聆聽同一份錄音訪談,我這才留意到陳好總是不經意提及:「(事情)遇到了啊,不然怎麼辦?」若進一步詢問怎麼辦,她就會說:「自己用啊。」老師還讚賞陳好自行決定「改名字」這件事,尤其陳好近兩年曾經提及,她知道中華民國規定一個人可以改兩次名字,她這輩子還有一次機會,她已想好要改什麼名字,只是一直還沒去改。學生作為老師和報導人之間的媒介,我受予任務詢問陳好「改名字」的始末。

  「你何時改名字?」

  「我本來不要改啦,我覺得,啊怎麼做得這麼(累),想要改就是說,那時候小姑挐潲潲(lû-siâu-siâu)。」挐是指無理取鬧,潲是指「精液。用於動詞或名詞後,有不愉快或不合理的意思」。

  「在錄音耶(笑)。」陳好又說髒話了。

我予伊挐甲走頭無路,你敢知影,無予人挐過毋知影這種痛苦,啊我想講,改變一個命運看嘜,最起碼,改,改變一下就是講,佮咱的心啦,就親像歹的攏清清咧,換一個看有較,較,較好的無啊。今嘛就徹底落去改矣。
(我被小姑鬧得走頭無路,你知道嗎,沒被人鬧過的人不知道這種痛苦。我想,改變一個命運看看,最起碼改變一下,把我們心裡壞的都清一清,看有沒有比較好。現在就徹底下去改了。)

  「新的名字是你自己選的嗎?」

  「我有拆字數。

  「你跟誰去拆?」先生為什麼沒陪去?或是有什麼意見?

  「我自己啊,叫誰去拆。我只要想做的事我就去做到好,不然我就不要。

  「你去哪裡拆?拆是什麼意思?」

  「你的筆劃啊。

  「你去問誰?」

  「唉,拆一拆,也是有人說好,也有人說(停好幾秒),本來這個名字我不很愛,因為一個字有『口』,我比較不愛。

  「為什麼?」

  「怒,大聲)啊我就不愛,你一直為什麼,我的感覺啦,我沒有什麼為什麼,我們的第幾感,我就跟你講沒有為什麼。」停──好啦好啦。(簡直就像你在兇我一樣)

  「好好好,你說有一個口你不要,後來呢?」

後來就,再算還要花錢,既然算了就好了,就『很無奈』很勉強。那時在吃頭路,那時候成衣廠,厚,生意很好,常常加班也沒有時間,沒時間,啊就,就…那時被挐得,厚(又一嘆),不曾遇過這種事情的那種心裡的壓力你知道嗎?又你阿嬤的壓力,又她(小姑)的壓力啊。愈來愈大聲,感覺要反撲、奮起對抗。

  「這種壓力是怎麼樣?」

  「焦家(婆婆)的壓力啦,你問恁(lín)老師啦,若有做人家媳婦,應該她會知道。

  「阮老師查甫的(指導老師是男的)。」(很想看陳好的表情。笑。)

  「停,無言)啊我也不要給你爸爸為難啦,因為你,你媽媽,你阿嬤只有一個兒子而已,現在你爸爸也難做人,他,我都沒有跟他講。(這句回答很有意思。陳好並沒有正面回答你的問題。她轉而停留在她丈夫的處境。所以這兒一定有故事,關於陳好先生卡在兩個女人之間的故事。或是以陳好的角度看他的先生看他的母親。)

  我民國七十五年(1986)眼睛受傷之後,陳好總覺得「心情足醜(心情很壞)」,後來把裁縫車放一邊,轉而向住家斜對面的家庭工廠拿拉鍊回來做。媽媽和三、四位鄰居阿姨在陳桑他家一樓靠馬路的房間「黏拉鍊」,她們身穿圍裙,腿上放置一大把單邊的城堡(一齒一齒的金屬接著在布上頭,很像城堡的圍牆),便利商店集點貼紙般大小的透明膠膜散了一地,各自的腳邊疊放更多單邊的城堡,一堆堆如同收割的稻穗。那間工作室外頭的小路時有牛糞,大片稻田的另一邊對我來說很遠。姊姊和我,以及鄰居阿姨的孩子們,我們在陳桑他家一樓客廳的機器幫忙「釘拉鍊」,而我家一樓客廳的畫面開始有弟弟了,他會幫忙「穿拉鍊」,媽媽說要存錢買冷氣給他吹,誇讚他很乖。弟弟說,他也會去鄰居阿姨家看她的兒子們打電動,偶爾輪到弟弟打,弟弟經常跟他們四兄弟比賽穿拉鍊頭、看誰最快。又後來,拉鍊的工作不多,「穡頭無齊勻(sit-thâu bô tsiâu-ûn)」,陳好去引一間做電動玩具PC板的工作,同樣在住家附近。又後來,有陣子政府大力掃盪電動玩具,陳好領到一個月的資遣費。再後來,陳好的婆婆生病、日漸消瘦,民國七十九年(1990)初過世。

  我問陳好「婆婆在與不在,差別在哪裡?」她說:「較無壓力啦。」在日常生活中,在我沒有錄音的情況下,陳好會偶然迸出一些感嘆的話語,我才發現,原來在陳好的心目中,婆婆漸漸變得沒有那麼不好,如果……

總講一句,恁阿嬤若幫我帶囡仔,嘜去跋筊,是毋是真好(總歸一句話,你阿嬤如果幫我帶孩子,不要去賭搏,是不是很好)?

較早傳拜拜,恁阿嬤攏會鬥用。(以前準備拜拜,你阿嬤都會幫忙。)

像今嘛伊無佇咧矣,你欲佮誰冤?(像現在她不在了,你要跟誰吵?)

我會多寫一句作為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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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則留言:

白蘭地 提到...

原來盧老師是陳好的小姑啊...cc

第三章大結局停在對「搭ㄍㄟ」的追念,頗有意味深長的安排呢!

教主 提到...

感謝豬頭,感謝白博士,感謝讀者大眾近半年來的收看,〈經濟〉已播畢,敬請期待〈娘家〉......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慢慢播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