駐站作家撩慾教主之第午發：陳好生第二胎很快（我寫了很久）

接下來輪到我出生。坐在租屋套房的書桌前想了好幾天，扭曲如草履蟲的僵固線條碎片時而隨視線飄來移去，眼睛盯著電腦，時而瞬間身陷迷霧；眨眨眼睛、走出房門，面對遼遠的海岸山脈深呼吸，在蔚藍天空相襯之下，透明草履蟲紛紛現身向我打招呼。嗨！你們好，現存的視力不知還能撐到何日，我應當珍惜現在看得清楚的狀態勇於下筆。

再度回到書桌前。

來花蓮至今將要五年，早餐總是吃西式三明治，有時候自己烤土司抹花生醬，半條的份量就能隨意度過半星期。寫完姊姊出生的段落，我到學校附近熱鬧的街上買青菜，順道去生活百貨賣場買罐頭，直覺想煮一鍋熱呼呼的白稀飯當早餐。面對架子上各種食物，憑感覺挑選適合配白稀飯的蔭瓜和麵筯，依稀記得我喜歡把香酥的肉鬆灑在稀飯表面，趁口感還脆時一口口吃掉，不像旁座的姊姊愛把肉鬆攪入整碗稀飯，而油亮的沾鹽花生跟熱稀飯一起嚼時，特別能慢慢體會花生綿密的香味。出門在外，我極少為自己準備這種早餐，大概是前段書寫的印象太深刻，想像阿媽（a-má）夜裡拖著疲憊的身軀從助產士走路回家，隔天竟然沒有叫阿公和爸爸自己暫時吃外面，仍然照常煮食，似是書寫召喚了記憶，餐桌上蒸騰的熱氣近在眼前，好像還看到黏附於鍋子旁的透白紙狀物隨蒸氣飄浮。從我國一阿媽過世向前推算，國小高年級看到的阿媽因病愈來愈瘦，中低年級時圓潤的阿媽才有體力準備早餐吧，姊姊和我都很羨慕有些同學吃「美而美」或「夏一跳」的漢堡和飲料；沒想到未來有一天，在我憶及阿媽健在的生活時，內心會湧現當初渾然不覺的幸福感。

前段書寫中，陳好「弓」到孩子出生，伴著嬰兒的哭聲入睡，天亮以後，婆婆提著食物前來抱嬰兒，婆媳倆人步行返家。可能我現在還無法想像自己竟然要喊別人一聲「媽」，總覺得會尷尬，所以我才問陳好：「（從頭到尾）都阿媽跟你去哦？」陳好回答說，先生本來要陪她，但是她毅然向婆婆表示：「媽，你佮我在遮（你和我在這裡），予伊轉去（讓他回去），伊在遮袂曉啦（他在這裡不會啦）。」陳好覺得「席大人（長輩）」最起碼有經驗，而且自己跟公婆同住，當然要讓長輩覺得受重視才行，「因為哦，我愛『抓住』恁阿媽的心，因為我驚…」（雙引號為國語）要抓住婆婆的心，因為怕什麼？她緊接著說：「…月內會較好過。」陳好應該是「希望」自己做月子好過，前頭欲言又止的卻是「害怕」，一方面希望事情往好的方向，一方面又害怕事情往不好的方向發生，婆媳相處的微妙境界流露於心思運轉的過程。那麼，婆婆真的有幫忙嗎？「無啦，我欲叫伊佮我在遐的（我想叫她和我在那裡的）。」結果竟然沒有，陳好再次說明她不是真想讓婆婆幫什麼忙，只是為了請婆婆陪產而已。陳好的用意也確實讓事情朝好的方向發生，當婆婆唯一的姊姊從嘉義來新莊拜訪，婆婆盛讚陳好很懂事，還曉得要她這個婆婆陪產。「伊足歡喜（婆婆很高興），講我真會曉，閣知影愛伊就對矣。講我佮伊足親的。」婆婆高興於跟媳婦很親近。（寫到這裡，我心上朝向「婆婆」的弓再度鬆了些，這才發現）原來婆婆並不總是惡人面孔，正因婆媳倆人原本互為陌生，總不能叫長輩牽就晚輩，所以媳婦才要用心揣摩相處之道，若婆婆歡喜，媳婦自己也比較好過。看來，婆媳處不好一定是常態，否則陳好的婆婆不會高興到炫耀的程度（處不好是常態、處得好是變態，當我如是想，竟然對「婆婆」感到不緊張了）。

生完小孩要做月子，我知道這是理所當然的常識，記得姊姊在醫院剛生完，近六十歲的陳好於電話那頭一再叮嚀：產婦不能蹲著上廁所，以前水底寮有人因而子宮掉出來，無法完全回復原位，從此影響泌尿功能；不能洗頭、接觸冷水、久站等等，她還認為婆婆本來就應該幫媳婦做月子。「生完小孩要做月子」雖然是常識，實行細則與禁忌我卻挺陌生的。

「做月內，按怎做？」坐月子，怎麼做？

「就按呢食（就這樣吃），等到滿月，一工過一工（一天過一天），像恁大姊按呢（像你姊姊這樣）。」原來坐月子主要的功夫在於食物。

「誰煮給你吃？」我曾聽水底寮的表嫂說，她坐月子是妯娌互相幫忙的。

「恁阿媽啊。」陳好理所當然說是婆婆煮給她吃。

「伊攏煮啥？」婆婆都煮什麼？

「月內是攏食麻油酒（坐月子都吃麻油雞）。在人的啦（看情況），有錢就食較好（有錢的人可以吃比較好的）。」陳好以經濟情況來分辨，我都聽到煩了，沈住氣聽下去，「沒錢就食麻油酒，食到尾仔（吃到後來），才食十全（才吃十全大補湯）。」

「你逐工攏食麻油酒哦？」你每天都吃麻油雞嗎？

「嗯。麻油酒，閣有食飯。」是啊，麻油雞，還有吃飯。

「食飯配麻油酒？」每天吃飯配麻油雞，不會單調嗎？

「食飯配菜啊，旗魚啦，紅菜、高麗菜攏會使吃。看菜啦，有的袂食，有的會。」吃飯也要配菜，像旗魚，或紅菜、高麗菜都可以吃。有的菜不能吃，有的可以。

「可以加鹽嗎？」

「會啦，摻一屑仔（tsi̍t-sut-á），沒鹽是按怎食（沒加鹽怎麼吃）。莫食傷鹹啦（不要吃太鹹），食傷鹹就是驚會喙乾（吃太鹹怕會口渴）。」可以加一點點鹽，但是怕產婦容易口渴，不能吃太鹹。

「那可以喝茶嗎？」我接著問是否能喝白開水。台語我習慣講「喝茶」。

「啉茶（lim tê）攏愛坐椅仔。」陳好沒有回答能否喝水，而說喝水必須坐著。

「啥？」什麼？我的疑惑未獲回答，卻出現另一項規距。

「月內攏愛坐咧食物件（坐月子都要坐著吃東西），袂使徛咧（不能站著）。」陳好說坐月子不能站著吃東西，尤其喝水都要坐著喝，以後比較不會有尿失禁或容易漏尿的情況。

「那你要煮飯嗎？」我曾聽花蓮阿美族同學的母親說，她生完小孩隔天清早仍然煮飯給公婆吃，洗菜時戴手套是她僅有的保養。

「哪有可能伊月內叫我煮？我就佮伊反（píng）面啊。月內哪有可能叫你起來煮？我才無愛佮煮。咱愛看。」陳好兩度以問句回答：怎麼可能坐月子期間叫產婦煮飯？第一次用「我」，若婆婆當真如此，陳好就會跟婆婆翻臉。第二次用「你」，我認為這傳達了陳好所認定的習俗，她可能覺得產婦坐月子期間就是要休息，若婆婆當真如此，陳好說她才不要煮，尊敬婆婆也要看情形，太過份的事情她不會默默順從。

寫了半天還在坐月子，太陽下山、弦月也出來了，「我」卻還沒問世，陳好說生我很快的呀！「生你足緊，早仔時腹肚就小可仔（sió-khuá-á）痛痛，中晝十二點半就生矣。」陳好上午九點開始覺得肚子痛痛的，她第一個想法是趕緊去洗衣服，正巧陳好的二姊與二姊的大伯母遠從水底寮來家裡拜訪，陳好沒有說自己肚子痛，客人稍坐一會兒離去，陳好回頭繼續洗衣服，「我是驚若生，衫沒洗你知無。在洗的時陣，腹肚就若痛若痛，我趕緊佮恁阿媽講，我親像今仔日會生。」陳好有預感第二胎似乎當天會生，她擔心衣服若沒洗，接下來自己就不能處理了；洗衣服的時候，肚子隱隱作痛，陳好將情況告訴婆婆。

「按呢緊來助產士。」婆婆得知陳好的情況，示意她儘快去助產士。

「無要緊啦，心境（第一胎的名字）痛三工。」陳好雖然有預感第二胎今天會生，但是第一胎拖了三天，她想應該沒關係，再快也沒有到馬上去的程度。

「第二胎足緊耶。」婆婆以過來人的經驗提醒：生第二胎很快的。

陳好聽婆婆的話，洗完衣服十點多，煮個飯、等婆婆吃飽，差不多十一點了，這時陳好邁出家門，依循前段書寫的路線走去助產士。「彼時若行若痛，我佮恁阿媽講，這個可能會真緊生。」陳好邊走肚子邊痛，換她跟婆婆說這次可能很快就會生，婆婆帶著一歲半的孫女心境，邊走邊回答：「敢有遐緊（有這麼快嗎）？」


去到遐概像十一點十五分（抬眼似乎看見白色方格磁磚牆上掛著黑框圓鐘，指針在十一點十五分），十一點半，哦，腹肚一直痛。心境彼時猶未睏，恁阿嬤十二點講：「我來佮用予睏。」伊看我腹肚痛甲，問我敢食會落？我講我在厝裡就食袂落。伊講：「沒食你稍等會無力。無我落來（下樓）買一碗麵予你食。」我講：「你毋免落去，你若買物件來予我食，我可能就生矣。」伊講：「那有遐緊？」恁阿媽就佮心境囥（放）在邊仔的眠床，伊就落去買麵。伊買麵起來（助產士在二樓），你就生矣。我嘛無食彼碗麵，生了我足忝（累），就旋睏去，哦，快活矣。


一行三人終於走到助產士，牆壁的掛鐘為十一點十五分，肚子持續痛至十一點半，當時陳好的女兒也在旁邊，到了十二點，婆婆將孫女哄睡在一旁的眠床，看陳好肚子這麼痛，問她吃得下東西嗎？陳好說她在家裡就吃不下了。婆婆說，沒吃東西等一下會沒有力氣（生小孩），她想下樓買碗麵。陳好請婆婆不用去了，她直覺婆婆買回來時，孩子可能就出生了。婆婆雖然知道生第二胎會比較快，但是「哪有這麼快」？於是下樓買麵。等到婆婆回來，指針來到二十分的地方，「我」就問世了！陳好生完很累，沒力氣吃那碗麵，馬上睡著，她知道自己又快活了。

豬群所第一屆〈猜猜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