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頭不追究性經驗的訪談主題,我不敢置信地鬆了口氣。接下來,我很想快點寫到「經濟起飛的家庭工廠」,但在此之前,我和姊姊、弟弟必須先出生才行──當初對陳好而言屬於未來不確知的事情,在生命圖像的書寫脈絡成了既定的人生腳本。我從2009年最後兩天開始思考如何「生小孩」,跨年經歷元旦假期,連續好幾天坐在電腦前寫不出一個字,這日來到2010年第四天,再過三個小時就要再度meeting了……回想那場關於生產的主題訪談,我印象最深的衝擊之一是陳好去「助產士」生產,而非近幾年來與我年齡相仿的女性親友們所去的「醫院」。
我曾於2008年春天陪伴姊姊至淡水馬偕醫院自然產,看著機器所顯示的數據得知姊姊的陣痛一次次降臨而消褪(數據飆高而減低),身體休息而復痛(數據持穩而漸增),隔壁待產房的哀嚎聲「救我,救我,誰來救我,嗚……」飄過我們耳朵、隱沒於產房時,姊姊即將進入無法冷靜的狀態。隨著護士來檢查產道的次數增加,快要開五指之際,平常對陌生人內向含蓄的姊姊大聲斥喝護士:「我快要生了,你們還不快去準備!」這時姊姊已經無法跟旁人清楚對話了。姊姊曾經說希望姊夫和我進產房陪她,但是醫護人員顧不及我們,等到姊姊被推進產房,我才在護士徵得醫生同意後入內。醫護人員齊聲在一旁提醒姊姊抓緊陣痛時機,以划船的姿態使力,我站在門口動也不敢動,更別說像電視演的一樣上前握住姊姊的手陪伴鼓勵,我想像不出到底多麼劇痛,也不知道這種困難的情境會持續多久,只能在心裡盼望眼前的一切平安度過;就在幾次全力以赴之後,我看見護士將血淋淋、頭很大、正在哭的嬰兒抱到我左手邊三四步之距的清理台處理,而跟我同樣面向醫生的姊姊仍躺在我右前方六七步之距的產床上,女醫師一邊手術一邊叫她不要亂動,否則不好針縫。姊姊是第一天晚上七點半走在路上像尿濕一樣地破了羊水,回家收拾早就準備好的行裝,八點搭計乘車到醫院;第二天早上六點開始每小時吃一顆催生藥,中午逐漸感覺到痠疼的陣痛,睡了轉醒到下午三點,我從她的表情感覺每次陣痛都比前一次更難忍,直至無法自我控制,如此情狀持續到傍晚六點多孩子出生。姊姊在醫院住了三天,淡水馬偕推行「母嬰同室」、鼓勵哺餵母乳,護士每隔四至六小時將嬰兒推到病房給姊姊,教導姊姊如何將乳頭順勢塞給嬰兒,如何從嬰兒抿唇的樣子判斷其是否肚子餓等。我在旁邊覺得真神奇,大我兩歲的姊姊結了婚還「像個小姐」,跟我一樣對嬰兒完全陌生,但此刻起,姊姊要開始飼養照顧一個新生命了。
2009年春夏之交,姊姊的孩子滿周歲不久,我回到新莊二樓客廳向陳好進行「生產經驗」的錄音訪談。當時我第一句話問她:「生頭胎之前會怕嗎?」透過書寫而向內張望,現在我玩味自己提問的心思,可能是陪產的經驗讓我對將來自己可能會生小孩感到害怕吧。「毋知通痛啦,我這個人就是,攏袂想歹的在頭前。」陳好說她不知道要怕,她向來不會把壞事想在前頭。
「聽人說,生孩子很痛耶。」
「(停)都沒想到那邊。隔壁間是按呢『哀』佮欲死,我尾仔共恁阿嬤講我欲轉來。」陳好回答不出疼痛的想像,談起隔壁間的產婦先於她陣痛,現場哀嚎聲不斷,於是她折返回家。「我腹肚痛三天。」耳機裡陳好的聲音漸遠,她走到廚房取物而復返,並問我要吃芝麻包或紅豆包。
「生孩子的痛是怎麼痛?」
「哦,彼種痛,若沒生囡仔,你欲按怎講?(停)我也袂曉講。」她說沒生過孩子的人不知道,就算生過也不會形容,我感覺她沒把握用言語表達,仍盡力地說:「就一直催,一直催啊。」從陪產經驗中,我判斷這是在講陣痛,也想起Nisa這本1983(民國72年)出版的民族誌一開始關於生產的敘述場景。非洲!Kung族婦女Nisa剛開始肚子痛時,她覺得有什麼東西濕濕的,我閱讀至此,心裡判斷這一定是羊水破了。當時她先生和先生的祖母都還在睡覺,自己都肚子痛了,還記得幫先生蓋毯子,自己帶另一條毯子離開小屋,來到樹下等待,然後就一直陣痛。她想說:「孩子怎麼不快點出生、陣痛怎不快點結束,好讓我可以休息?」到了覺得快生的時候,她叫自己不要哭, 但眼淚幾乎奪眶,也不確定孩子是否生出來,她一直懷疑自己只是生病而已,這就是她離開村莊時沒有告訴任何人的原因。孩子(she,女嬰)生出來以後,她坐在原地不知道該怎麼辦,看著躺在那兒的孩子揮動手臂、吸吮手指、狂哭。她想:「多麼大的東西,怎麼可能已經從我的陰部(genitals)出來?」
「你在那裡躺三天哦?」我以為產婦只要肚子痛就得去醫院等待。
「無啊,我在厝裡。在遐倒,哪有可能?」陳好在家裡躺,沒有去醫院等,我猜意思是住院費很貴吧。
「睡得著嗎?」
「袂睏咧。」睡不著。
「你躺在那裡想什麼?」
「肚子痛佮攏沒咧想(停三秒,我沒接話,她續講),就一直想講,囡仔緊生出來,緊快活,按呢爾。」台灣的陳好竟然跟非洲的Nisa一樣,陣痛時沒辦法思考,只盼望孩子快點生出來,自己才能早點快活。
「你有去病院哦?」我指大醫院。
「無去病院,去助產士啦,恁阿嬤哪有錢予我去病院,吃較歹咧,病院愛錢耶。」陳好說醫院要錢,別奢望婆婆讓她去,她不是去醫院,而是去助產士(tsōo-sán-sū)。我覺得很奇怪,助產士應該如同護士一樣屬於「職業」,陳好卻用來指稱「場所」,她的閩南語發音也不像「助產室」。查詢《教育部閩南語辭典》,助產士是指「受過專業的訓練,領有執照,從事接生工作的人」。
「咱新莊沒有病院哦?」我想,說不定新莊民國64年沒有大醫院。
「省立病院哪會無?」原來民國64年就有省立醫院了,我知道在新莊大漢橋下,從家裡步行半小時的距離,廢省才改名台北醫院,現在家人還是習慣稱呼省立醫院,「人攏去遐開(刀),萬外箍。」陳好知道有人去那裡生產,花費萬餘元。「我生一個囡仔,兩千箍閣有找。」相形之下,她生一個孩子兩千元有找。
「那你去佗位生?」我還是沒弄懂她去哪裡生產。
「去助產士啊。」
「那是什麼?」
「彼細間的啦,散凶人在去的。」那是小間的,窮人在去的;陳好的口氣感覺有怨恨,好像感嘆自己沒有受到最好的照顧。為了記錄原音,我再度查詢《閩南語辭典》,沒想到「窮人」中文書寫為「散凶人」,我本來以為是「善農人」,因為印象中務農人家總是又窮又善良。我還自己幻想,窮並沒有不好,只是務農沒辦法致富而已,如同陳好小時候在水底寮幫忙農務的生活。
同場加映〈豬頭的咒怨信〉
不不不!不拿墊底文章。
本部落格就貼新文章。你遲早得寫出來不是嗎?
等你喔~~
(敢去吃,就得盤算今晚教得出功課。你從我身上還學不到嗎?)
不然讓你延一天好了。明天下午五點交文章。
今晚放你去睡覺。
別忘了下週三以前第二章要寫完給我。你得克服這種催稿得壓力,硬是擠出來。不然五月份你會真的寫不出來。
同場再加映〈咒怨把臉轉過來〉
12 則留言:
教主神威!慢慢轉過來的咒怨照還真有那個嚇人的神情。(呼~還好豬頭斤兩比較重,不然真的會被嚇飛。)
(教主,豬頭經過這次磨練之後,愈來愈對你有信心了。)
對,你五兩五!
我只能說
教主永享仙福,瘦與天齊
謝謝!「瘦」與天齊,深得我心。
看到「在此之前,我和姊姊、弟弟必須先出生才行」讓我一陣大笑,此種閱讀上的臨場感還真有趣。
拜朱投的福,大家都被怨念掃到了。別這樣害人,我只有二兩多一點點,跟體重一樣輕。
謝謝分享,感恩捧場!
最好是跟體重一樣輕啦。
叫失 說的沒錯阿
他是說扣掉整數之後的體重啦!
我算了算是二兩多應該沒錯啦!
屁屁紅紅的數學真是高人,算的真準
教主問我兩次扣掉整數是什麼意思
只好拿自己做例子了,唉真害羞
我說我68.08公斤扣掉整數是0.08公斤差不多是二兩多。
越寫越好囉~教主!
陳好果然開始有台版Nisa的風味> <
但我實在不能同意「有錢人到醫院生產,而散凶人找助產士」這回事
君不見,古代真正的「貴族」都寧願待在自家的大床上生產,而不願拖著肚子羊水千里迢迢找大夫?
說到這,又不得不抱怨一下國內的醫療處遇,把生產搞得跟生病一樣,還要住院、吃藥、吊點滴,明明可以自然生產為何還要剪會陰,事後再縫合?(當然啦醫生會說要是自己裂開更麻煩)
當然這是純屬過去一位醫院工作者的小小牢騷,不管怎樣醫生最大,但既然視病猶親,身為病患不該放棄任何溝通表達的權力。
所以要換作我未來生產一定會找助產士,不會上醫院(講得好像我自己會生一樣)。
地點我都找好了,在花蓮市林森路B&Q隔壁遠百斜對面那一帶,好像叫林XX的(現在也可以用健保囉),教主有空過去幫我看一下!
好得白學長:謝謝上回提醒「荖葉是包檳榔的好朋友」,您果然是田野在台東的博寺啊!
更正一下:您果然是田野在「離台東很近的出海口」的博寺啊!
是很近沒錯,可也別這麼說
我的田野是在「花蓮」!在花蓮唷!啾咪
(不過我都去台東吃早餐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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