駐站作家撩慾教主之第六發：原來我一直活在陳好不願意相信的命運預言中

這天我十點多吃早餐，下午兩點騎著屁紅相借的小藍機車到街上覓午飯。途中，我在便利商店瞥見新一期《壹週刊》報導藝人天心（1975-）受到候佩岑（1978-）結婚的剌激，近日積極展開相親，封面右上角還刊登相親男士的照片。事實上，不管天心的相親行動跟候佩岑的訂婚消息之間的關聯是否為編輯們自行想像，當我前陣子在報上看到候佩岑訂婚傳聞，立刻意識到又有一名未婚熟女步入婚姻，提醒了我適婚而未婚的現下處境。我同時想起〈第一章：出生〉的書寫中，陳好十七歲還不想嫁人，她覺得自己還有好多地方沒去，到了二十三歲主動回家積極相親，而此時同庄的女孩子都「嫁了了（全部嫁人了）」，就只她和麗卿倆人每天相伴看夕陽；我以前聽這段敘述並沒有太深刻的感觸，現在終於感受到旁人「嫁了了」所帶給自己的一股由外而迫的驅力、由內而升的壓力。女性藝人應該也跟陳好和我一樣，「由外而迫的驅力、由內而升的壓力」似乎會不斷告訴自己應該在什麼年紀結婚，陳好（1951-）期許自己二十四歲嫁人，陳好的女兒（1977-）三十二歲開始覺得必須正視此事。

崔苔菁比陳好早兩天出生，比陳好慢兩年結婚。當陳好民國66年（1977）春夏之交生了第二胎，崔苔菁同年夏天演唱瓊瑤小說改編的電影〈風鈴風鈴〉之主題曲〈愛神〉時已離婚。我在寫第一章的過程中，耳機裡經常傳來美黛的國語歌聲〈我在你左右〉，文夏的台語歌聲〈黃昏的故鄉〉、〈媽媽請你也保重〉，崔苔菁主持的外景節目主題曲〈翠笛銀箏〉等，藉之沈浸似曾相識的時空感，以書寫陳好於民國五十年代中至六十年代初的生活。寫到民國六十年代中期，我聆聽自己出生那年流行的國語歌〈愛神〉，節奏動感、唱腔奔放，旋律對我來說算熟悉的，不似〈我在你左右〉或〈翠笛銀箏〉完全在聽「新歌」，我想，我漸漸抓到自己身處人間的痕跡了；以前我聽過「在哪裡／在哪裡／不要隱藏你自己」，但不知歌名叫〈愛神〉，現在我才清楚原唱是崔苔菁，並透過網路的「yam天空影音分享」重複細聽。

由於陳好對孩子們童年身影「不要留白」的堅持，現在我才能夠透過單眼相機所攝的彩色照片看見自己的嬰孩扮相，沒想到世界上有人看著我從不會走路到會走路，從學著講話到會跟人溝通，而我卻從來不認識這樣的自己。我看著照片中靜止的嬰孩，由衷感到喜愛（現在自己都沒有這樣愛自己的感覺），如果手上抱著這個孩子，想像她抿唇流口水的樣子多麼天真，大眼睛溜溜地轉，我當然捨不得把孩子送給別人。陳好沒有回應我小時候是不是如同自己形容的這麼可愛，一再強調她出生時差點送人養是由於經濟負擔，而我主要是因為出生時辰聽說會「沖」到母親。而且婆婆看到第二胎又是孫女，立刻出現「無歡喜」的面容。

「頭上仔（thâu-tsiūnn-á）伊無感覺，第二個伊就敢若無啥歡喜。」婆婆對第一胎的性別沒感覺，對於第二胎仍是女嬰感到無歡喜；婆婆的情緒似乎是對第二胎，也像是對產婦，究竟對誰也分不清楚。事實上我從小就聽陳好說過婆婆不喜歡第二胎又是孫女，這或許也是我心上的弓緊繃的來源。閩南語記音讓我以嶄新的方式貼近阿媽的情緒，原來她不是「生氣」，亦非「不高興」，只是「沒有歡喜」，如此而已。

「你怎麼知道她無歡喜，看表情嗎？」

「食物件攏嘛有差。」陳好說吃東西有差別。

「予你食物件無仝款，抑是我？」不知道陳好是指婆婆給她坐月子的飲食有別於第一胎，還是給嬰兒吃的食物有所不同。

「我啦。」耳機突然傳來巨響，彷彿陳好就在我旁邊似的。

「給你吃東西不一樣哦。」我複誦正確答案以示善意。

「當然啊。」陳好同樣大聲回答，感覺沒有方才的怒意，只是滲透無奈。「彼種，彼種奇檬子（kimochi）就無仝矣，（我）講袂出來，但是咱知影伊無啥歡喜。」陳好感覺婆婆的情緒不一樣，但陳好說不上來。「伊閣毋敢講（停兩秒），伊閣毋敢講無歡喜，第二胎閣生查（某）…」陳好說婆婆不敢明講自己無歡喜，第二胎又生女的，話鋒一轉，繼而說：「你閣中晝生的，個性真硬（ngē）。」聽說午時出生的孩子個性很剛強。

「伊敢知影？」婆婆知道午時出生的孩子個性很剛強嗎？

「我毋知影伊知無。」陳好不知道婆婆是否曉得。「其實人講，十二點生的，予，予人好矣，因為對老母較毋好。毋知歹按怎，我嘛毋知。這是傳說的。」陳好聽說中午出生的孩子對母親不好，但究竟如何不好、哪裡不好，她也不知道。

但是我無愛信啦，咱看袂著，若予人賣去咧？我無愛啦（停兩秒，好像陷入當初猶豫時刻），你若予人（突然大聲，嚇了打字的我一跳），問題咱毋知影到底，好就好，若歹的咧？毋好就毋好矣啦，若準我死去，恁閣有佮恁爸住作伙。彼時心肝想說，唉，佮飼到大漢才閣講矣，毋管伊會不孝咱，抑是按怎。

近六十歲的陳好回憶二十六歲時想像自己未來（現在）可能的心情，若相信傳說而將孩子送人，由於自己看不到孩子如何長大，難以預料送養人家對待孩子是好是壞，內心將經常在那牽腸掛肚。我感覺陳好並不是完全沒聽進命運的預言，若將孩子留下來，她最壞的打算是自己死去或孩子不孝順：若自己死了，孩子們至少還有父親作伴，若所謂「對母親不好」是指孩子將來不孝順，陳好嘆了口氣決定把孩子養大再說。陳好聽進了傳說，也做出選擇。

「有蓋偉大無？」陳好問我，她的想法是不是很偉大。

「你這馬感覺歹按怎？」我笑著問她，那現在覺得中午出生的孩子究竟對母親不好在哪裡？

「無歹，毋過你會佮我大聲。」陳好說：不壞，但是你會給我大聲（我會忍不住大聲回話沒錯）。

我一直佮你保護著，恁阿媽毋敢對你按怎；伊若對你按怎，我會佮伊反面。因為囡仔總是我生的，對無？伊閣有在忍、毋敢講，「大家退一步」（國語），你讓一步，我讓一步，按呢閣會當過。我會看情形，我袂共伊硬拄硬，「我會看情形」（國語），一個入來人內底，目睭愛較金咧。

陳好說畢竟孩子是親生的，她一直護住自己的女兒，若婆婆敢怎麼樣就準備翻臉；好在婆婆一直有忍耐，未敢明說不喜歡次孫女。婆媳互相讓步，事情還算過得去。陳好深知自己隻身在婆家，眼睛必須明亮一點，懂得察顏觀色、應對進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