駐站作家撩慾教主之第樹發－－陳好生第一胎（我終於把姊姊生出來）

生恁大姊哦，痛三工三暝。我行去三國王（廟）遐，較早王醫生佇新莊街仔。彼都細仔間矣，足簡單的啦，你若去看，黑臭臭，枋仔的樓梯我爬得按呢驚驚，有夠歹爬，在二樓。『走廊』入去，枋仔隔一間一間，毋知三間抑四間，眠床攏舊舊。便所一定有的。

我（去又）轉來厝裡，痛了隔工閣去，沒生閣轉來。第三工就在遐等，下晡攏無生，彼個產婆講：「無你下暗莫轉去。」就毋敢轉來，腹肚直直痛，直直痛。等甲彼下暗十二點，就（不知不覺到十二）點半，哦痛甲，痛甲就吐，吐甲，痛甲就人會暈你知無？這馬若腹肚好（最後一字輕聲短促，緊接著）沒痛，我就佮睏予去（停一秒，好像真的在兩次陣痛之間休息），這馬腹肚閣痛，又閣催陣，會弓啊，伊會催陣，這骨哦，概像攏會弓開去，反正彼時干焦一直想講，囝仔緊生出來，趕緊快活按呢爾啦。虎（hóo），規身軀汗，就痛甲，吐甲規个，就吐。啊吐，一點二十分，恁大姊生出來。

生了，伊（婆婆）就愛煮物件來予我壓腹，伊無。伊先轉去睏，早起款予恁爸爸佮阿公去上班，才煮來予我食，我在遐枵甲。按怎怨嘆？伊在遐佮我舞甲規下暗，我也體會恁阿嬤一個人爾，閣袂曉騎車，行來閣行轉去、行來閣行轉去。



第一胎即將出生，陳好感覺肚子痛，走路去新莊街上的助產士。我知道陳好走出巷口將穿越「新興街」人來人往的菜市場（即第一章她看到有人賣九層糕之處），經過天主教嗚遠幼稚園（我的母校），停在雙線道車來車往的縱貫路，T字路口右邊是擁有花圃的新莊鎮公所，左邊是終年停靠紅色大車的消防隊（我國中上學快遲到時，從家裡勁走加奔跑至此大約八到十分鐘，陳好挺著大肚子可能會慢一點），過紅綠燈，左轉經過新莊國中（也是亮雞雞的母校），再右轉才會抵達新莊街。街上佇立的廟宇先後創建於兩百多年前：清雍正7年（1729）供奉媽祖的慈祐宮、乾隆25年（1760）供奉關公的武聖廟、乾隆45年（1780）供奉三山國王的廣福宮，同時有賣農具的五金行、粉味沁涼的米行、嫁粧必備的棉被店、量身訂作的西裝店、中西式麵包的糕餅店、布行等做生意的，每天晚上燈火通明，臭豆腐和糖葫蘆等小吃盈滿夜市氣氛。

以現在的眼光看助產士的設備，陳好回想都感到害怕，所見是黑的，聞到是臭的，感覺舊舊的，好在有木板隔間，大約三、四個待產房，廁所是一定要的。陳好第一天去，由於隔壁房的哀叫聲很恐怖而回家等待；第二天去，沒生又回來；第三天再去，下午還是沒生，但產婆說：「不然你今晚別回去。」陣痛漸次增強，陳好沒有用完整的語句如「我痛到吐」表達，而是斷斷續續說肚子很痛，痛到頭暈，暈了就吐，吐得很嚴重（我也跟著她的話語感受到臨盆當刻無法如常思考的狀態）。陳好以閩南語「弓」形容痛到全身流汗、骨頭撐開的感覺，我想像勇者手中的弓必須拉開到某種極致的狀態，鬆手時，才有推力把箭送向遠方；她把握前次結束與下次陣痛開始的空隙睡眠，一心想著孩子若趕緊生出來，身體就能快活。過了午夜十二點，眼看又耗了一天，十二點半仍然還沒生，持續又痛又吐到一點二十分孩子出生。

「伊有教你按怎瞪力無？」不知助產士是否教陳好如何使力，猶如馬偕醫護人員教姊姊以划船的姿態使力。打逐字稿時，我對於自己語出「瞪力（tènn-la̍t）」一詞感到有趣，講得出來卻不會書寫，查詢《閩南語常用辭典》得知釋義為「用力、使力。特別是指憋住呼吸以增加力氣的使力方式。」非常貼近我詢問之意。

「無。」

「囡仔欲生就生，你無瞪力哦？」孩子自己要生就生，你沒有用力嗎？

「有啊，腹肚痛會弓啊。」有用力，肚子痛感覺很像要撐開這樣。

「你就瞪，按呢哦？」所以肚子痛就用力，這樣嗎？

「我也無瞪啦。伊若痛，我就順伊；伊若無痛，我就恬恬。哪有黑白瞪的？」痛楚降臨就順從它，若不痛了就安靜休息，陳好面對陣痛感覺很「認命」。

「你都沒哀哦？」我笑著問她是否痛得喊叫。

「無，我無愛。按怎哀？痛就痛矣。」她輕聲說沒有。

「產婆敢會檢查，講『開幾指、開幾指』？」我只會用國語表達開幾指。

「有啦，攏護士來看的。你在『醫院』哦，攏『實習醫生』。」（雙引號為國語）陳好一改先前語帶抱怨的態度，肯定助產士這裡的護士比起醫院的實習醫生有經驗。

孩子午夜過後出生，陳好累得沈沈睡去，在助產士躺了八個小時，肚子感到很餓，她以前聽說生完小孩必得吃個東西「壓腹」，自己遇到的情況卻不允許；陪產的婆婆深夜步行返家休息，隔天早上打理先生與孩子的早餐，一如往昔送他們出門上班，然後才提著食物走到助產士給媳婦陳好。生產是為了延續家庭的命脈，工作是為了維持家庭的運作，陳好生完那麼虛弱無助，得等到一個家庭的男人都吃飽得以出去工作後，生產後的身體才獲得補給。原來（我這才體會到），婆婆照顧家庭也有難為的時候，一邊是等待補給的媳婦，一邊是吃飽才能出門工作的先生和孩子，又要陪產，又要煮飯，在家裡和助產士之間走來走去（聽打這段訪談，我心上那支向著「婆婆」的弓竟稍微鬆開，弓上之箭也暫時卸下）。陳好應該很在意自己沒有「壓腹」，在訪談中主動提及不只一次，每次都接著說她能體會婆婆難為的處境，直到下次又提起這件事，訴說完自己沒有「壓腹」，再繼續說這都是自己的命，無法向誰怨嘆。

「你有沒有想說，奇怪，孩子生出來了，不知道怎麼帶。」姊姊產後在醫院休息三天，我抱著新生兒陪姊姊返家時，心裡一直擔心。陳好說，有護士和醫生在那裡，不會啦，「若正常的攏還好，『瓦威依』的人較危險。」這是傳染病嗎？我沒聽過。「彼會對心臟去，有的人生囝，搪著『威依』對心臟抱去。」陳好說有的人生孩子會遇到「威依」纏住心臟，她沒有遇到。我從這番解釋判斷先前記音的「瓦」應該是「倚（uá）」，接近之意。

「啥物是威依？」我真的很陌生。

「威依倚過去啦，生囝有威依啊。」打字到這裡，我真的不知如何是好，聽都聽不懂，她說生孩子有「威依」？我停下來查詢《閩南語常用辭典》，試著輸入「胎盤」一詞，發現「威依」的發音確有意義，拼音「ui」、中文「衣」，釋義為「胎盤。介於子宮內壁和胎兒之間的圓餅狀組織，中央有臍帶和胎兒相連，胎兒可藉此取得氧氣、養分，並可排出二氧化碳及廢物到母體血液內。有時也分泌激素促進子宮和乳腺的生長。」沒想到我聽不懂的閩南語牢牢存在於母親的認識之中，透過字典才明白的過程讓我感覺母語真神奇。「 ui 佮囡仔作伙落來，有的囡仔 ui 袂落來，就抱對心臟去，就死矣。醫生愛佮 ui 緊搝（giú）咧。彼號做『帶流蝦』，咱也無帶彼矣。」胎盤和嬰兒一起下來，有些嬰兒的胎盤下不來，移往心臟纏住，嬰兒便死了。醫生遇到這種情況就要趕緊拉住胎盤。陳好說這叫做「帶流蝦」，我目前為止在字典裡查不到，無法確認書寫體，僅以記音的文字代替。

「阿嬤讓你去助產士，你有想說怎麼不去大間的嗎？」

「只要平安生攏無要緊，嘛是有人在遐生，毋是敢若咱爾。我攏一直想講，我也袂遐爾歹運啦（停一秒），我從來袂想歹的去。」只要母子平安，陳好知道自己不是唯一去助產士的人，也一直想（或希望？）自己運氣不會那麼差。但是，總有往壞處想的時候吧，或許她已搞不清楚曾經自我安慰的過程，恐懼都埋藏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