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不同原因來到這的人,和我在站牌下等待回家的最後一班公車。每個人的臉上全都顯露出剛從集中營逃出般的疲憊、沈默和窘迫,彷彿期待著辛德勒的公車出現趕緊將我們載走。
寫著大大「藍2」字樣的車子來了,後門的位置恰巧停在面前。沒有太多推擠,我便第一個走上公車,坐在最喜愛的,可以看到每個剛上車和窗外等車人身影的最後一排右側位置。我將登山背包卸下,放在自己的大腿上以避免佔用隔壁的位置。
稀疏的人影沒有填滿整個公車座位。大多數人依然偏好前半段方便又獨立的單人座,只有兩三位年輕人坐到我前方幾排的位置。
一個身形消瘦,留著筆直長髮且烏黑到有點油亮的女子從前方走來。寬鬆到有點垮的紫色毛衣穿在黑色套頭衣外,下半身是有如小飛俠彼得潘的裙子,有著不規則、大片鉅齒狀剪裁的及膝牛仔裙,這幾年流行(也因此往往使人忽略)的黑色『衛生褲』?不例外出現在她的下半身。這不知該定義為有型或古怪的打扮,吸引了我的注意。只不過長髮遮住了部分面容,使我無法看清她的五官。能確定的是她的臉比我老婆小了許多,乍看應該是個面貌清秀的20幾歲女子。
她走到了最後一排,在最左側,也就是我的另一端坐了下來。
「隔著走道,靠著另一邊窗戶的座位上,坐了個女孩
或許是因為年齡相近,也或許我們是這車廂裡唯一僅存的幾個台灣人,
打從一上車,我便注意到了她,也深深覺得她在注意著我....
很羨慕村上春樹,他總是可以在他的旅途中,莫名其妙的和幾個女子做愛,然後又若無其事的分開,繼續他的生活
然後,我發現這女子是我僅存的幻想了......
每停靠一個車站,我就在心裡默唸著.......不要下....不要下.....不要下......
頭城....宜蘭.....羅東.....蘇澳.....似乎都奏效了.....
然而,一如大家猜想得到的結局,最後,她還是離開了......在南澳站
留下我一人......做著不知該做什麼的.....幻想....」
回憶總是在意想不到的時刻出現,要求你逼視它的存在。
就好像《黑色哈姆雷特》裡黑人巫醫對他初次遇見的女巫一般,始終存在著原型的嚮往。
我望著窗外人去樓空的街道。
「你為什麼要這樣,ㄏㄚˊ,為什麼?我跟你講多少次了,我跟你講多少次了,你為什麼要跟他說......為什麼?」
一陣謾罵指責的言語從耳邊傳來,將駛在回憶之路上的公車拉回。聲音持續不斷且愈來愈大聲。那位穿著奇特,就坐在我另一側位子上的女子正持續不斷大聲叫嚷著。幾位乘客忍峻不住紛紛往後看,有些則故做鎮靜似的,擺動了幾下身子後繼續雙手交抱望著前方。
「你知不知道....,是不是你說的.....,是不是......」
我將朝向窗外的頭轉回前方,心裡嘀咕著究竟是為什麼要這麼大聲地講著電話?是那個男子對她做了多不該的事呢?叼唸聲持續不斷,我配合著公車的震動,把頭往左以餘光掃過那位女子。
一隻瘦弱的手緊抓著包包裡拿出的粉紅色皮質零錢包,另一隻手則懸在空中,蒼白又纖細的五根手指不斷朝空中舞動,像是在指揮樂團演奏似的,配合口中的話語一陣陣地前後擺弄。
她並不是在講電話。
「你要什麼....我好可憐,你知不知道,你不要過來,你不要......」。責難的語氣瞬間變成哀傷哭泣的祈求,一種近似痛苦的感覺彷彿侵襲著她。「你說什麼,你再說一次.....是不是你說的,你給我說清楚,是不是你說的...」。緊接著又是無盡的詰問。多樣的語氣夾雜混亂語詞,不斷地重複循環。
˙
窸窸素素的幾個人在衡陽站上車,停止的公車恢復暫時的安靜。此時我多希望能有個人坐到我身旁或她身旁,都好,將我們之間毫無障礙的筆直通道予以切斷。但,只有一位乘客來到我的前方,整個人好像陷進座位裡似的舒服的聽著MP3音樂,空隙中流出的音樂聲響,應該是Heavy Metal之類的搖滾樂。
「各位旅客您好!首都客運歡迎您的搭乘,祝您有個美好的一天!」末班公車的司機用晚安語的口氣說出規定的早安詞。我看了看手錶,確實是一天的開始。車子繼續駛往成都路,女子彷彿急著接話似的,又開始多重口氣的大聲”交談”。司機向右後方不停往後看的乘客揮了揮手,接著把自己的食指和中指併攏,比向太陽穴的位置用手腕轉了幾圈,向乘客示意這位女子的精神狀態,並要他們不要往後看。
女子繼續在孤獨中重複反芻著激情、猜忌、難過、恨意、呼救......。複雜的情緒在內心激擾著她,讓她這樣高聲地發表言論。但這樣的宣洩沒有止息內心的紛亂,各種情緒不斷加劇,她開始拍打起椅背或手掌...
我考慮著將大腿上的登山背包放到身旁的空座位上,以防止女子突然朝我—也就是離她最近,最易到達的位子—發動猛烈的攻擊。若衝過來,除了反擊之外,是無路可逃了,我想。當希臘神話中狂亂放縱、難以駕馭的酒神和理性拘謹的太陽神起了衝突,會是怎樣的情景呢?太陽神注定就該成為一個輸家吧。畢竟,理性無法消除恐懼,但勇氣和不顧一切卻可以(以前的建霖或許還會說,愛也可以)。
另一方面,背包彷彿只是一層薄紗,用以遮掩眼前所出現的Dionysus世界,而我隨時可能會被捲進那始終存在卻被漠視的意識中,讓我想起存有的黑暗、獸性與難以忍受。隨著女子的不斷叫嚷和拍打,我的恐懼持續增生。我雙手抓著登山背包的肩帶,三心兩意猶豫著是要將它放在旁邊座位以遮掩自己的存在,還是隨時緊握緩衝突來的攻擊。我的自我和她一樣,正處於一種分裂的狀態,只不過她以言語表達出來,而我卻只能埋藏於心中。
多疑、自大、哀求、哭泣、激動、惱怒......手指繼續在空中揮舞著。
猶疑的瞬間,我突然想起凌君和我說過的一件事。當她在精神病房當護士時,有天無來由地就坐在一位病人身旁,和”病人”一起在病床上抬著頭望向沒有任何物體的天花板。凌君說她想要瞭解,對方到底在看什麼,想什麼。但醫師的出現使得這場”溝通”被迫終止...
想到這,恐懼感瞬間從心裡消失,我突然覺得自己的眼光過於狹隘、缺少同理心。我的內心開始熱切地希望女子繼續說下去,甚至坐到我身旁,繼續這樣的”交談”。
背包繼續留在我的大腿上,座位依舊空著,而我等待她的填滿。
我看著窗戶,就像高中時代從車窗的反射中,凝視鄰座美麗裸露的大腿般,我熟練地注視那雙揮舞的手,耳朵仔細地聆聽女子的話語。在這場我以為的交談中,我驚訝地發現,不同的言詞彼此之間完全沒有交集,前一個人格並非與另一個人格對話,換句話說,這些不同出現的人(格)彼此互不認識,也沒有置身在同一事件中。她並非在演出一齣劇碼中的各個角色,而是在演出不同的劇碼!
我開始將女子的行為視作為一場展演。她在演出些什麼。或許就像女巫一般,正在與另一個世界交談。若是,那她絕對是個成功的女巫,她壓倒性地吸引了觀眾的注意,並且以熟悉卻又讓人無法理解的語言和另一世界溝通。另一方面,就像一些表演者所經歷的片刻經驗,此時的她彷彿深深投入當下的表演中,忘掉拘謹的自我,相信當下所展演出的reality,表演的內容成了真實的經驗,她開啟並進入了我所看不見的世界中。
一位年輕男子在五谷王廟上車,坐在了女子的前方,那個不過幾分鐘前我熱切期待有人填補,如今卻希望不要有人打擾的位置。然而男子的闖入終究停止了巫師儀式的進行,女子放下攻擊狀的鷹爪,結束叨叨絮絮的咒語,我的initiation也被迫終止。
我們都回到了公車上。
男子拿出MP3,整個人放鬆似的看著窗外。不久車廂內響起高跟鞋鞋根持續撞擊公車地板的聲音:「噔,噔,噔!噔,噔,噔!」節奏由開始的緩慢壓抑,逐漸轉為快速慌亂的急迫,彷彿一開始只是意識藉由不自主地做出動作,分散內心壓抑的不安,到最後隨著聲音和肢體的引導,開始全力專注在踱步這件事上,並以此驅趕他人的靠近。「噔噔噔...噔噔噔...」鞋跟不斷地上下,來回撞擊。
男子倏地從椅背上彈起,背整個離開了剛剛還彼此信賴的椅子。他拿下耳機,確定了彷如戰鼓隆隆,驟急踱步聲的來源方向後,將頭轉向右後方,想看清些什麼。但他終究和車上大多數人一般,不敢直視那製造恐懼的來源,他的視線停留在右方遙遠的玻璃上,和我一樣試圖想從窗面的反射瞭解那不可見之處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看著男子窘迫的景象,竟毫無同情心的咧嘴而笑。或許,我其實是在笑著不久前的自己吧。
‧
女子又繼續開始她語無倫次的”談話”。我想著她的心理會不會就像電影《致命ID》中那個有著多重人格的主角,這些人格來自於不同時期的創傷事件,使得她必須以這樣的狀態暫時維持自我的存活。而那個正常時的她,那個眾人所能接受的她,會不會才是最荒謬、最崩裂、最危險的人格?
或許我這樣的想像過於佛洛伊德了,而德‧克雷宏波—拉岡的老師—的說法反而比較接近於事實。不管如何,他們都認為妄想或幻覺的出現,正是在對抗、詮釋那些出現在意識層次的、怪異、失控和自動性的思想,這並不是精神病的發作,反倒已經是第二時間或精神病的完成了,換句話說,妄想,成為治癒之路。
關於德‧克雷宏波的理論,我其實一直無法理解,卻始終深深著迷於他結束生命的方式:一個晚年幾近全盲的精神科醫師,拿著左輪手槍對著鏡子,扣下扳機,結束自己的生命。
一個盲人對鏡自殺,那時候德‧克雷宏波的腦中景象,到底是什麼呢?
鏡中女子的行為,又意味著什麼呢?
亢奮與憂鬱繼續交替循環。她渾然忘我不停地說話,前言不搭後語。男子依舊挺直了身子往前傾,頭左右張望就是沒有朝向後方。而每個起身準備下車的乘客,也都利用各種動作的喬裝,往後做出輕蔑的一瞥。
女子在新泰路前恢復了平靜,拿出零錢包中的悠遊卡走向司機準備下車。大夥終於可以光明正大、若無其事地仔細審視女子的身影。但女子按鈴和起身時機拿捏的恰到好處,沒有過多等待司機便已到站,女子從容地走下階梯。
車子緩緩啟動,繼續像《開往中國的慢船》般行駛,我將臉貼著車窗,不停尋找剛剛的身影。
Just another soldier on the road to nowhere...
長髮和裙擺在夜風的吹拂下擺動,五官如雙眼般細小,有著北方人精緻的臉龐,帶著一副自信和冷漠的表情。一位平凡不過的女子在高跟鞋的保護下,以從容的步伐和相應的手擺,走在靜寂的街道上。
7 則留言:
(以前的為容可能也會說,身體也可以!)
印象中
一個最後在玉里過完餘生的親人
(一個家族長輩至今難以啟齒的記憶)
曾經在老家屋中的二樓
對著滿是舊家具與空無一物
有如加斯東.巴舍拉空間詩學中的地窖般神秘地三樓(我小時候不敢獨自上三樓,即使是白天)對話、大叫,甚至是哭泣
我知道這位親人在跟某種東西對話 回應
這印象模模糊糊的
直到有次演講中聽到於得會老師談到
這種(我們以為的)真實與(我們以為的)虛幻
的關係 我才漸漸清楚地回憶起這件事情
或許透過這些事件
因此 我們可能才剛剛開始了解
什麼是真實與虛幻
亦或 根本沒有所謂的真實與虛幻
看樣子阿亮學會了書寫作為自我療癒(撩慾?)和一種自身存在的堅持。
恭喜你。
把這篇書寫順便拿去社文所吧!他們看得懂就會欣賞你。如果看不懂,就換你坐在公車上的那個位置。
「你要什麼....我好可憐,你知不知道,你不要過來,你不要......」
PS, 零君是護士嗎?我都忘了她曾經講些什麼。我只記得她的絲襪。
「每停靠一個車站,我就在心裡默唸著.......不要下....不要下.....不要下......
頭城....宜蘭.....羅東.....蘇澳.....似乎都奏效了.....
然而,一如大家猜想得到的結局,最後,她還是離開了......在南澳站
留下我一人......做著不知該做什麼的.....幻想....」
奇怪了
我怎看都感覺你是想寫----不要射
(以前的鹹症可能也會說,下載檔案和釀酒也可以克服恐懼!)
零君以前是護士,現在可能還是笑宏想像中的護士。
記得沒錯的話,「不要射」應該是那個女子說的。
然而,一如所有小電影的結局,最後那個男的還是設了。。。在火車上,留下女子伊人,做著不知該如何是好的姿勢。。。維持著。。。直到鏡頭淡出。
白董果然很想拍電影
連這種鏡頭都有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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