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26日 星期三

駐站作家撩慾教主之第二十武發:下車

第四章〈娘家〉就此開播。本篇寫於教主提proposal(2008.12.31)之前,很古早的時代,亮雞雞、好得白都還沒畢業的年代,如今稍作修改,放在〈娘家〉第一集。豬頭對本篇有關於〈天方夜譚〉的評註請見2008年6月11日狗腿紅完美的一天:「去豬頭老師辦公室聽最好是撩慾教主天真無邪的寫作與句句命中要害的寫法。」以及2008年6月16日豬頭老師的完美一天
我又是聽教主清純的書寫,又要重複第350次論文的重點。
又得一頁一頁地敦請教主開示她
「不知道為什麼要寫這個,只覺得應該要把它記錄下來」的內容,
然後驚為天人般地告訴她,「這將會是一本偉大的著作!」
(只是別讓妳的書寫過於鬆弛!記得時常使用SK II,緊敷面膜。)
「跟亮雞雞比起來,他的雞雞寫作只有這麼丁點大!」我比起小拇指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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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完年,阿姨和舅舅帶我們到枋寮火車站,爸爸放下拖運的行李和一箱蓮霧,去售票窗口買票,舅舅和阿姨也擠到窗口去。藍色列車靜靜停在月台邊,白色日光燈在晚風中照亮回家的路程。我拿著重重的提袋,裡面有熱熱的粽子和削好的蓮霧,走進車廂,坐上冰涼的綠皮座椅。爸爸施了力氣,把那箱蓮霧和拖運的大行李放到座位上方的鐵架子,報紙和塑膠袋包起來的烏魚子、魷魚塞在踏板旁邊。媽媽肩上背著大包包,跟阿姨和舅舅在月台上講話,阿姨手上拿一捲鈔票給媽媽,鈔票一下子在媽媽手上,一下子又回到阿姨手上。媽媽上車後,火車慢慢移動,阿姨追著從窗外把那捲鈔票丟進來,車子愈開愈快,直到確定那捲鈔票不可能再推來推去,我才安心。火車愈往回家的路開去愈多人,有的婦女沒位置,倚靠我座位的把手,漸漸把我擠到很裡面;有的阿兵哥坐在地板上,遇到別人通過就站起來讓路;有人一直換腳站立。綠色座椅漸漸變得溫熱,到板橋火車站就天亮了,我從疲累的睡覺中醒來,爸爸攔一台計程車,把拖運的行李和蓮霧放在後車廂,其他的提袋跟著我們上車。台北在過年的時候總是比較冷。

  學校教的我有時懂、有時不懂,「不懂」的感覺悶悶的,後來我想,如果輕鬆聽課、讀書、寫作業,先不要去覺得自己不懂,那麼「懂」會不會沒有那麼難?結果那次段考我竟然考第四名(前五名有獎狀),此後我再也沒考過前五名。數學是我最搞不懂的科目,小學三年級開始學加減乘除,「加」我還可以接受,不太喜歡「減」,我覺得「乘」很費力、必須很小心,「除」總是給我一種解不開、程序複雜、有很多要注意的折磨感。我唯一能靠自己克服的是國語科和作文。國語科有時考填注音或新學的國字,我寫錯就會很懊惱,後來自己想到一個辦法,有沒有可能每說一句話就在心裡想國字怎麼寫?如果想不到就去翻課本或查字典。試過之後,我發現講的話太多字了,來不及一個一個想。考試有一題填注音的「隋」,我從沒看過這個字,直覺老師寫錯了,就在考卷上加個「辵」部,變成隨便的「隨」,這才安心把注音「ㄙㄨㄟˊ」寫上去;沒想到考卷交出去後,老師沒有指名是誰,但我知道他在指責我,他說有些同學不會寫還亂改字,我才知道「隋」是一個正確的字沒錯。國語有一課「中正紀念堂」,老師配合課本,要求我們寫一篇作文。我聽了同學們分享,使勁想像自己親臨現場,努力形容「藍色琉璃瓦」和「白色雕花牆」多麼漂亮,結果得到九十五分。我有些驚喜,因為我根本沒去過筆下的地方,我是以爸媽帶我和姊姊去「國父紀念館」放風箏的印象代替的。

  第一次參加作文比賽是在五年級,到了會場,二十三個班級的代表按照順序坐好,黑板上寫著題目「最不高興的一天」。還沒下筆前,偷偷瞥見隔壁班那個綁馬尾、功課好的童軍團女生,她的開頭是:「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我心裡開始緊張,這句話真是有學問,怎麼辦?後來我想,因為是「一天」,就把跟姊姊平常在家裡吵架、打架、搶電視看等等情景,按照早上起床到晚上睡覺前的順序寫成「這一天從早到晚我都遇到不高興的情況」,其中寫到打架,「我使出我的八抓功去抓姊姊的頭髮,她使出她的……」愈寫愈興奮,我把平常身體痛的感覺描寫出來。有天放學前的掃地時間,班上一個平常很調皮的男生突然在班上嚷嚷說我的作文得獎了,我以為他騙人,可是他很認真地說貼在公佈欄。一看到我那張作文紙跟其他得獎者並列,我感到既高興又驚訝,沒想到隔壁班女生竟然沒有得獎(林徐達老師說,隔壁班女孩彷彿一下筆就預告她在這場比賽的結果,因為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後來班上作文比賽選手每次都有我,可是我再也沒得過名次,我都遇到一些必須用力想才生得出句子的「論說文」題目,例如「守時與信用」、「論公德心」等,寫起來感覺很勉強。嚐過得獎的滋味而開始有所期待,自己沒有得名次是沒關係,想到老師可能很失望,總感到不好意思。

  除了國語和作文,其他科目的作業常常拖著沒寫。一個星期之中,我對於星期六下午感到最放心,因為還有星期天墊著,而星期天下午看卡通〈天方夜譚〉,裡面有很多奇怪的巨獸,主角的遭遇也很驚險,其中幾幕讓我印象深刻。有一幕是兩隻巨獸相鬥,一個是冰怪,一個是火怪,我真的很好奇冰和火抱在一起到底會怎樣?冰會融化或火會熄滅……一邊看一邊擔心功課還沒寫、明天就要上課了,看完差不多是吃晚飯的時候,吃完準備要睡覺了。還有一幕,主角小胖搭上叔叔的船,在海上遇到小島,大伙開心地上岸休息,在椰子樹下升火煮食,過一會兒,小島竟開始搖晃,原來這裡是鯨魚背部,根本不是固著的陸地,那一刻真令我不安,沒想到歡欣的時間那麼短暫,看起來能依靠的,事實上隨時會變動。

  回外婆家才有機會看海,平常會為了功課或家裡的事情感到不快樂,有天我忽然想到,無論遇到高興或不高興的事,海浪總是不停湧動,即使沒有親眼看到(但我曾經看過),我也知道海浪始終沒有停止,這樣子一想,彷彿安慰了某些憂傷的擔心。(在這兒,你得把先前兩段落的「不高興一天」和「短暫依靠證明了事情的變動」這兩個梗,鋪在這句話上。)我還經常憑想像回到外婆家,想念待在那裡的感覺,以及在那裡做的事情。我的想像直接從進到外婆家開始:門口有一個稻草梗做的掃把、裝農作物的麻袋作為垃圾袋,鐵做的笨斗佇立於大廳角落,大廳停放外公的腳踏車、大舅的偉士牌機車;廚房木桌上有外婆煮好又冷掉的稀飯,以及塑膠袋包起來的醬瓜、梅子粉,再往裡走有一口燒木柴的灶,灶上面有一個黑鼎,旁邊堆放很多木柴和紙箱子、一個木頭小椅,灶旁邊的房間木桌上有一包外公的黃長壽煙,他常蜷一隻腳坐在籐椅上抽煙。我通常是在晚上睡覺以前想像的,慢慢步過每個地方,仔仔細細想過一遍,真的就好像親身去到似的。

  平常睡在我右邊的是阿公,他一隻耳朵聽不見,阿嬤跟他講話很大聲,有時會念他「臭耳聾」。聽說阿公的耳朵是日本時代在嘉義機場修飛機時,被飛機的聲音弄壞的。阿公的頭髮終日抺上黏稠的髮油,枕頭上有一層油垢,另隻耳朵貼近一台小收音機,擴音的黑色網點也卡著油垢,吳樂天主講的「廖添丁和紅龜仔」擁有高強武功,有一次他們得知壞人將要偷襲,預先準備黏稠的麥芽糖,當壞人推開天花板的門,紅龜仔立刻傾倒麥芽糖,壞人的眼睛受到攻擊……我覺得麥芽糖可以吃,這樣好像有點浪費,壞人的眼睛應該很難過,不知道能否復元。睡在我左邊的是姊姊,姊姊的左邊是阿嬤,這是每天睡覺固定的位置。夏天的時候,阿嬤側身向著我們,手上的扇子在她睡著時停住,一會兒醒來又繼續搧,阿嬤腳邊還有一台小電風扇轉來轉去,我有時吹得到風,有時吹不到,就這樣搧搧停停直到睡著。我對這一樓通舖房間的印象是從阿嬤捏我大腿很痛很痛開始,那時弟弟剛出生,我不能留在爸媽二樓房間,我哭喊也沒辦法,躺回床上繼續悶著哭也不行,阿嬤捏我大腿的肉,我注意力不得不轉移到皮膚的劇痛上面──「掐」下去時預備承受,「轉」最是痛到極點,痛與忍之間產生抵抗的怒意,再哭又會被捏。當我可以靜靜閉上眼睛,想像回到外婆家的感覺,那應該是放棄期待了。有一天,屏東的阿姨來新莊家住幾天,她們睡在二樓的客房,我留意聽著媽媽重述我對她說過的話:「
這個孩子叫我挪一個位給伊,旁邊一點點也好。」我把願望說出來,並沒有覺得自己很可憐,等到聽見媽媽跟阿姨談起,才感覺到自己很可憐。

  除夕夜在家裡吃火鍋,初一白天,我們會去逛新莊街,市公所前面那條大馬路變得很安靜,幾乎沒有車子經過。接近晚上十二點,我們拖著行李走向冷清大街,搭計程車前往台汽西站,排隊等待台北到高雄的國光號補位。坐上國光號,車子開始移動,有一種出遠門的興奮,好像接下來要去一個跟平常不一樣的地方。台北到三重這段路,看著窗外街道、車子、招牌閃爍,總是很欣喜,直上高速公路,我才不再盯著外面看。有時候車子實在坐太久,很想探望窗外的景色,看看時間是否能過快一點,眼睛貼近玻璃窗,夜幕仍然只有一盞盞飛逝的路燈。往前看是一路長紅的車陣,偶爾對向的北上車道有金色的車燈閃過,我常想,為什麼我們不是在那條比較好走的路上?想想又覺得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要去外婆家就得如此,每年都這樣,國光號小姐沿走道一手拉桿子一手捧盤子,端水給坐車的人喝。

  我和姊姊、弟弟在車子上吃除夕拜拜過的旺旺仙貝、媽媽準備的飯團、切好的水果等零食。當弟弟還是嬰兒的時候,我跟姊姊一人坐一個位子,後來弟弟愈長愈大,變成三個人擠兩個位置。媽媽常常叫我們要愛護弟弟,將來我和姊姊回娘家都是要靠弟弟的。弟弟小時候大完便還不會自己擦屁股,媽媽在客廳忙著車衣服,叫我幫弟弟擦,弟弟每次大完便,總是走到廁所門口,叫:「
二姊。」然後把屁股抬高,我就去馬桶那邊拿衛生紙出來幫他擦,若遇到水水的黃色大便,那種要用比較多張衛生紙,才能把旁邊皮膚的大便擦掉,我總是忍住先不要呼吸。車子走走停停,我睡了又醒,剛開始興奮的心情都消磨盡了,只希望趕快到達高雄。到高雄天已經亮了,這就是正正當當的初二,媽媽說女兒可以回娘家的日子。一下車,跟台北不一樣口音的閩南語迎面而來,計程車司機過來招攬正在拖行李的人,「屏東!屏東!」「潮洲!」「東港!」「枋寮!」「恆春哦,恆春!」我都不敢看他們,我知道搭計程車很貴,有次爸媽不知為何竟然回應計程車司機的招呼,我很高興,心想反而想「坐客運也可以」。

  往水底寮的客運站在高雄台汽站的旁邊。客運總是很多人、沒有位子坐,有次我們硬擠上車,我在門口只有一隻腳站立的空間,每當有人下車,門一摺開,我的腳就受到壓迫。晃著晃著,窗外景色從高樓大廈漸漸變成舒展的綠地以及幫浦拍打白色水沫的池子,水底寮彷彿就快到了,然而每次都是爸媽提醒,我才知道該下車了。我想過,要是自己一個人來,我會知道在哪裡下車嗎?下車之後,媽媽經常一時找不到路,這時爸爸就會笑她,自己家還找不到路,媽媽也笑自己,她說房子愈蓋愈多,差點快不認得了。終究我們還是會找到路,拖著行李走在水底寮的街道,呼吸著燒柴火混著雞大便或豬大便的味道,爸爸會說:「
就是這個味道!」姊姊和我也這樣覺得,水底寮才有這種味道。有時候路上的人認識媽媽,叫她「好仔」,或者認出媽媽是「慶嬸的女兒」,媽媽一路上盡情暢笑,感覺這就是她熟悉的地方。(味道要多寫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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