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5日 星期三

駐站作家撩慾教主之第耳屎一發:炸彈(麵包)的威力

【前情提要】陳好在中港路的家庭工廠做了「沒十個月,也有八個月」,後來是因為老闆被倒會、把工廠收起來,陳好才轉到新泰路的大型成衣廠。(豬頭編按,這個沒十個月,也有八個月」正是人類學家與歷史學家處理記憶歷史的不同。
詞目:亭仔跤
音讀:tîng-á-kha
釋義:騎樓。成排的建築物在一樓靠近街道部分建成的走廊,為多雨地區發展出的建築樣式。

詞目:勥
音讀:khiàng
釋義:形容人精明能幹、能力很行、很強的樣子。多用於形容女姓,現今表示有點過分的能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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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電話那頭說,去成衣廠一方面是為了加入勞保,只要翻出勞保資料,就能告訴我確切的任職日期(她去年也這樣子說)。不管確切日期哪年哪月,就我筆下的陳好而言,「她即將邁入民國七十三年」,寫完這句話,我要讓陳好就此加入勞工保險,(編按:教主,你愈來愈有書寫的自信了。同時從報導人的聆聽姿態回到書寫者的職權。)民國七十三年(1984我國小一年級,七歲)開始在成衣廠上班。

  在成衣廠上班一年,婆婆向陳好說:「自己生的(孩子)自己帶。」成衣廠的組長(我記得這位捲髮及肩的阿姨面泛油光,桃紅的脂粉總是塗在白色臉頰上)得知陳好要離開,勸她說:「在這車較快活。」陳好(當時對組長,電話中對我(太棒了!)透露無奈:「阮焦家愛我轉去顧囡仔(我婆婆要我回家顧小孩)。」陳好經歷了前述種種事件,裁縫車與摩托車早已備妥,民國七十四年(1985我國小二年級,八歲)開始向成衣廠拿貨回家車縫。

  這次半個小時的電話訪談中,陳好根本忘記自己去年(2009)說過什麼,部份情節一再重複,然而,她的心情比上次放鬆而愉快,不時出現第三者的角度或客觀的態度,向我解釋當年所處的情境或自己的行為決定。陳好主動說明為什麼要自行載運布料?成衣廠有專人幫忙載貨,假設價錢為「一件五角」,載貨的人給陳好的價格會變成「一件四角」,以賺取「成衣廠」與「個人」中間的差額;陳好覺得「家己載毋免予人賺(自己載不用讓人賺)」,我在電話這頭也感受到一種純然的快樂。陳好騎著50 CC 的紅色鈴木機車,前面載兒子、後面載一大袋衣料,鼓漲的布袋總是依偎著陳好的脊椎(我想到《海賊王》的魯夫,當他把身體鼓成球狀的大小)。記得我和姊姊、弟弟曾經輪流把自己裝進袋子,由另外兩個人拖行移動(沒想到這樣也好玩,我現在很難理解),我八歲的時候姊姊十歲、弟弟四歲,所以四至十歲的小孩都裝得進這種有點彈性的大布袋裡,開口收束還綽綽有餘。

  陳好憶及一個(對我來說)嶄新的情境畫面:在一個盛夏的豔陽天,球狀的布袋漸漸偏離陳好的脊椎,她把車子停下來,叫四歲的兒子到「亭仔跤」陰涼處站著,她想要扶起即將傾倒的車子和布袋卻力不從心(眼看就快倒了,好緊張。如果是武俠小說,女主角飄柔的身段連同方才踩落的土石紛紛墜谷,一定有俠義之士突然出現,飛過來截住她的身軀在半空中,然後一定有辦法安全著地),有一位歐吉桑走過來,他先幫陳好把車子扶起來,再教她怎麼樣綁比較牢固,他說:剛才看陳好一個人在路邊,心想「這個查某人那會遮勥(這個女人怎麼如此能幹)。」此後,陳好按照歐吉桑的方式將布袋綑綁於機車,「真正攏袂落去(真的都不會掉落)。」我在電話這頭除了為她高興,還想起她在第一章〈出生〉的相親情節中曾經說過:「我要往北才有貴人。」我現在同樣驚喜地告訴你:「陳好真的遇到貴人」。(這個武俠畫面之後出現的歐吉桑,簡直就像艋假裡頭角頭老大帶著浴帽現身的橋段。)

●  

  民國七十五年(1986我國小三年級,九歲),我記得那天下午回家,書包放好就去裁縫車那邊幫媽媽,跟往常一樣做周邊的工作。媽媽手邊有顆炸彈麵包,酥脆外皮吃起來像菠蘿麵包,裡面有葡萄乾和奶酥,我咬了一兩口就開始工作,用鑽子把車錯的線拆掉,扯沒幾下就剌到眼睛,瞬間右眼看出去白白的,往常打破碗或做錯事都會受責罵,我原本閃過隱瞞的念頭,可是看出去白白的,情況好像很嚴重,這次非同小可了。我放下手中的東西,悄悄移到樓梯口照鏡子,車縫聲陣陣持續,我看不出該怎麼辦,再如何盼望與後悔,時光也無法倒流,瞬間就是剌到了,就算被罵,也要跟媽媽說比較好。我不敢承擔隱瞞的後果,於是冷靜地告訴媽媽。

  2009年夏天,車縫聲陣陣持續。(這個歷史畫面的轉折很漂亮。但是讀者如果不知道你問媽媽這段記憶的時候,她真的恰巧正在裁縫車上,會覺得這文字的轉折經營有點「假」而不夠高明。)

  「那個下午你還記得嗎?」多年後,我首次同媽媽一起回憶。

  「(停)我哪會袂記得?」強調她不可能不記得。

  「你前幾天就覺得心頭很奇怪哦?」

  「嗯。」媽媽答得很快。

  「怎樣?」

  「啊就弄破一塊盤子,又弄破一塊玻璃,奇檬子很壞。」感覺她回答時的奇檬子也很壞。(豬頭笑!你把兩段時間下的同一人物刻意疊在一起了。)我在《閩南語辭典》的〈附錄‧外來詞〉找到「奇檬子」的日語羅馬拼音為” kimochi”,對應華語為「心情、情緒」。

  「你說弄破一個玻璃杯,和一塊盤子?」

  「窗仔門拔落來洗啦,就破去啦。」原來是玻璃窗,不是玻璃杯。媽的口氣較大聲,尾音  「啦」拖長,感覺很心煩。

  「洗盤子也洗破了哦?」

  「洗洗咧就按呢破去。」洗一洗就這樣破掉。

  「然後就下午了,我就(放學)回來了。」

  「破去就蓋煩,因為物件破會感覺講,毋知影有啥物代誌,毋過,嘛講袂出來。」一會兒玻璃窗,一會兒盤子,而且都是清洗時無意間在她手中破掉,陳好覺得好像有什麼事情要發生,卻又說不上來,因而感到心煩。「彼發生矣,彼命啦,無法度。」媽媽隨後抽離當時的情境,以註腳的方式說:那(意外)發生,都是命啦,沒辦法。

  「那我跟你講的時候,你有沒有嚇一跳,想說:啊,原來這事情要發生。」

  「無啦,我彼時哪有想到,喂,沒煮你阿嬤回來會生氣呢。

  「所以你叫我──」媽媽叫我去樓上躺著休息,我回到跟姊姊一起睡的通舖房間。姊姊十一歲,她過來看我的眼睛,安慰我不要哭,我跟她說看出去白白的,靠很近才能看見棉被的大紅花色。

  「我講,叫你去眠床遐倒一下,我嘛毋知你用甲偌嚴重。彼時閣煮飯的時間,閣阿公欲轉來食飯了,我等煮熟的時陣,欲叫你落來食,我看,啊,代誌大條矣。」她不知道我傷得多嚴重,那時是該要煮飯的時間,阿公他們將要下班回來了,等到煮好,她到樓上來,翻開我的眼睛一看,喉嚨發出「」一聲長嘆(跟我內心的恐懼相應),這才知道事態嚴重了。究竟看到什麼?「我看你彼個,目睭的膜,敢若開花矣,破去矣。」媽說:我看你那個眼睛的膜,好像開花了,破掉了。(教主,豬頭確實很殘忍。但是妳知道的,所有時期的畫面我們都必須讓它們全部像是賽露露一般疊在一起,才有能力去描摹「當初與現在回想的當初、當下的聆聽與當下的回想當初的聆聽」這整件是怎樣的心情?)


這枝就是鑽仔(tsǹg-á)。(看到它,有不同的心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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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則留言:

refugee 提到...

親愛的教主:
眼睛受傷這種事寫起來,很感傷吧!我看了 都覺得眼睛好痛喔。一切都不能回頭了呢!(你的指導真的很殘忍,一直想看這一段)

又,算命的說,我應該要「往南邊發展,南邊有貴人」。所以...我應該去...

教主 提到...

親愛的鴻金順學姊:謝謝妳紙短情長的言語(泣),以往妳都默默收看的。這麼一提,我才想到沒有描寫觸感,剌到、拔出來(不可以、不可能、沒有放在裡面)呈現連續的自然動作,那瞬間不會痛耶。

有時候想一想,「貴人」某方面的意思是當人事遇到困境、需要人幫忙,陳好一心覺得北部有貴人,她沒有想到北部也有困難等在那裡,留在南部說不定根本不用貴人啦!

refugee 提到...

嗯!畢竟妳是教主,什麼話從你嘴裡說出來都具有療癒的積極正面意義。

只是,那個說我適合往南邊發展的算命仙人在高雄鳳山,所以,往南走的意思是...?台灣海峽?!(冏)。

教主 提到...

我親愛的鴻金順學姊:
那一個...高雄鳳山往南,我現在想得到的還有(姬姬亮大學讀書的地方)屏東市、(離見鄰他家不遠的)潮州鎮、(魚的肺老師的故鄉)東港、(我的田野地)枋寮鄉、(我的田野腹地)恆春,然後才是台灣海峽......對豬頭來說,台北以南就是「南部」了,至於裡頭有些什麼,他一點都不在意。沒關係學姊,等到有機會我們一路往南,去吃潮州的燒冷冰、東港的新鮮海產、枋寮的鱔魚麵、恆春的泰式料理,再去林務局經營的墾丁國家森林遊樂區五樓的販賣部吃一碗泡麵和霜淇淋,那層樓周圍都是透明玻璃窗,可以遠眺台灣海峽哦。

田野工作者 提到...

喂!豬頭也是屏東人耶~~(簡單最美~妳還不出面幫我出氣~~人家不來了!)

順便一下,台灣南部不是台灣海峽,是巴士海峽。但雖名為巴士海峽,各位想坐巴士過去的話,會直接沈到海底。

教主 提到...

台灣南部揪~竟是巴士海峽或台灣海峽?或許,這正是人類學家(的學生)與地理學家處理記憶空間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