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媽媽左後側,見她埋首車縫的過程中,手背快速碰了鼻子一下,我直覺是鼻酸的掩飾動作,她應該沒察覺自己想裝做「很自然」,而我也不想讓她發現我不自然地吞嚥口水。(田野筆記2009.6.14日)
若非透過書寫,我從來沒想過「炸彈」猶如引爆的預言,盤子和玻璃窗「破掉」成為小說情節般的伏筆,我敢發誓這是真實的,然而,我怎麼有一種恰似虛構的感覺。我對炸彈的印象來自於戰爭電影,男主角灰頭土臉地拿出一顆掌心大小的黑色橢圓物,湊到嘴邊咬掉一根銀灰色閥塞丟向敵方,不一會兒,火花即伴隨濃煙震顫。
「咬了一口炸彈麵包……」我撰述。
「眼睛的膜好像開花了。」陳好說。
生命書寫起來挺美的,陳好形容眼睛受穿剌傷所呈現的樣態「破去」、「開花」成了極具張力的敘述。在這裡,我指導老師林徐達教授的指導教授James Boon教授於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的已逝師長Geertz又要出場了!因為我不斷想起他引藉Paul Ricoeur「篆錄(inscription):意義的固定化」的概念,用以說明「詮釋」所做的事情:
當我們說話時,我們的表達隨即如過往雲煙般蹤影全無,和其他任何行為一樣,除非將我們所說的話用書寫的方式(或另外一些既定的記錄過程)篆錄下來,否則它就如同我們的所作所為一樣倏忽即逝。如果它被這樣地篆錄下來,它當然無論如何還是會消逝,猶如Dorian Gray的青春年華一般;但至少它的意義──那些說過的話,而不是說話這個動作本身──在一定程度上、一段時間內是留存下來了。這也並無不同於一般的行動:其意義可以用某種方式保留下來,其現實性則否。(2002[1983]:50-51)
當在詮釋的重建過程中,穿越了主要的文化路線,將會產生「探索」的一種不同的意含:比較是「碰上」而不是「回憶起」某種東西、比較是一項斬獲而不是一項繼承。但是它們的運動路徑卻是相同的,都是「從某種獨特經驗的場景,經過玩索當時當地所呈現的表象,而提升到集體生命的描摹。」即使初始的場景是人工偽造的(如英國小說家的作品),而不是「真的」,情況也不會有重大的不同,那只不過是把辭彙換換罷了,仍舊是從一種生活形式的直接內容過渡為另一種生活形式的隱喻。(2002[1983]:74)
發生了的事、對已發生之事的重述、以及往事重述通過譬喻性變型(metaphoric transfiguration)而轉變為一般性觀點,這三者如何累積、一個疊在另一個上,而致產生同時「知道更多、更難篤定而且更難平心靜氣」的一種心境。(2002[1983]:75)
Geertz引用詩句說:「生命就是翻譯,而我們都在其中迷失了方向。」由此,詮釋所欲從事的工作為「在翻譯中發現」,猶如解讀一首詩,我們要看到那未說出來的、隱而未顯的部份。不過,我在這裡暫時停住,因為接下來要寫送醫的過程。
陳好帶著九歲的女兒走在第二章〈婚姻〉前往助產士的那條街,母女倆來到西藥房,陳好如同往常喝了罐「克風邪」或「國安」,同時請教老闆娘,「她(西藥房老闆娘)叫我帶去長庚,她說現在長庚的醫學哦,和那個,那個,醫學院啦,她說醫學院和長庚有那個儀器,較大間。」這番敘述真是辛苦媽媽了,她本來就習慣講閩南語,提到西方醫學勢必得講國語,「醫學院」她想了一會兒才講出來;若依我的頭腦,我會以各個學院知識領域的分類循溯思考,並不會很難的。「在車上,你爸說要去嬸婆介紹的診所,啊我不要,你若沒好勢哦,再來會擔誤時間。」計程車的空氣很冷,透明車窗佈滿雨滴,一顆水珠緩慢滑落,匯聚第二顆水珠、第三顆水珠……一條一條迅速墜下,我的右眼痛澀,捕捉到霧濛濛的街燈。「我說來長庚好了。去的時候就說要開刀,我沒吃飯,厚,我整個人,」我一點都不怕,我自己知道情況好像很嚴重,在二樓等待的時候已有心裡準備,等著事情自己變好,我只要好好配合(那一刻起,這九歲的孩子承受勢不可挽的處境)。
厝頂好像會旋玲瓏,我好像快要昏倒了。一聽到要開刀,雄雄(突然間)又沒吃,你知否?我想說一個孩子好好,來到這裡要動手術?啊,整個那個那個那個天花板哦,好像這樣這樣,會顛動耶。
陳好重複述說這樣與那樣,讓我感覺天花板真的會旋轉。「他(醫生)說,人家若在白仁(白眼球)還沒關係,怎麼剛好在黑仁(黑眼珠)的對中?」記得媽媽和護士有問我會不會怕?我說不會。我真的不會,我知道事情將有好轉的機會而感到高興。陳好接著大聲嘆道:「你就是歹運,那就是運壞,那個三六九啦,孩子都會。」
「什麼是三六九?」
「三歲,九歲啊,十三歲,十九歲,二十九歲,反正九就是都較壞啦。」陳好在這裡沒有怪台灣經濟轉型,沒有怪政策,沒有怪婆婆,沒有怪孩子不小心,而是歸因於運氣不好,並且重複提及「那自己的命(國語),家己的命啦(台語),無法度(沒辦法),彼就是頂世人帶來的(那就是上輩子帶來的)。」
台北長庚醫院的〈急診病歷〉記載的到院時間為75年6月2日20時10分,除了「主訴」為敘述語句(This 9 y/o girl, a victim of ocular injury by iron wire about 5:30pm today, She came to our hospital directly.),其他都是字跡潦草的專業單字或縮寫,不過由於我認得”bread”,有一行字的意思可能是指下午五點有吃麵包(NPO: from 5:00pm.(a b.te of bread))。
「不是要先麻醉?」
「等到(停,似在回想)一點。」
「幾點送(手術室),你還記得嗎?」
「我去(醫院)就沒有回來(家),就在那等到一點。」
「幾點進去你忘記了?」
「好像(停)一點,我也忘記了。進去幾點鐘,我也忘記了。」她感覺手術時間不只一小時,接著輕聲慢道:「那你的運途啦,也無法度…」長長一道裁縫車的聲響劃過我心頭,也劃破話語空隙的寧靜,「…(逃)脫不過。」我好像受到催眠似的身陷命運之中。
「外面等的時候在做什麼?」
「在那裡等就(忽大聲),就很急而已,開(刀)起來不知道怎樣,醫生出來看講怎樣。」此情此景,電視連續劇總是不斷上演。
「就一直想這個哦?」
「對啊。」
「還有想什麼?」
「無啊,就想說看有沒有辦法用起來(意指手術後)好好的。」
「在外面等多久?」
「我也忘記等多久了。可能好幾點鐘啦,毋知(語意為「好像」),到兩點才出來。」陳好嘆口氣,胸中似有一股鬱悶的心事化不開,得透過嘆氣來和緩,而我方才提問都沒發現。
「你和爸爸在外面等,有買東西吃嗎?」
「那時怎麼吃得下,看到什麼也不愛吃,連茶都沒想要喝。」
「突然要去大病院開刀,你有錢嗎?」
「那人(院方)說要開刀,我說我沒錢耶,他說,沒要緊,先開。你開刀的錢,阿嬤也沒有幫我們出,都嘛我們自己出的。」
「我記得你還有去阿鑾那裡跟她借錢。」阿鑾是巷子口雜貨店的老闆娘。我記得雜貨店的桌面在我胸前,阿鑾聽了媽媽說話,如常按下鐵製收銀機,噹了好大一聲,跟平常媽媽叫我去買蛋所聽到的感覺不同,我看著老闆娘抽出幾張大鈔給媽媽,心想「我不是故意的」。
「我要去的時候(去醫院之前),我先跟她借啦,因為身軀攏總算一算,沒五千塊啦,我先把它湊五千,如果(臨時)要用的話。」陳好很快補一句:「我回來就拿去還她了。」隨後又解釋,她不知道就醫會遇到什麼情況、孩子需要接受什麼療程,難道還要回家拿現金嗎?「我身上算一算沒有五千元(停)。」陳好「厚」地嘆氣,我得以想像她當時承受經濟壓力的愁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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