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6月5日 星期六

駐站作家撩慾教主之第二十叭發:來去進香

【前情提要】2007年端午節前夕,陳好談及夢見父親。本篇為〈娘家〉第四集,2008年夏天,陳好談起她曾夢見遊歷地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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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8年農曆八月下旬(研三升研四),我陪陳好參加兩天一夜「新莊濟公禪師壇南巡進香」,這趟行程對壇主、媽媽、我來說都是「回家」。壇主的母親是恆春人,民國六十年代經常帶小壇主到水底寮的「五龍寺」拜拜,廟方人士對她說:「這孩子(指小壇主)以後吃神明的飯,要帶他去北部發展。」壇主的母親擔憂地表示,台北沒有熟識的親友可以照應,身上也沒有太多錢,廟方回應她:「去了自然就會有。以後記得帶信眾回來參香!」三十多年後的今天,壇主果然帶北部的信眾回水底寮參香了。而對媽媽來說,水底寮是故鄉、娘家、兄姊家所在之處,也是從小生長的地方,因為路途遙遠,原本每年春節才回娘家,現在跟著神明回到水底寮,這種親切的感覺可說是加倍的。對我來說,在新莊的家還沒有變成娘家之前,從花蓮北返新莊跟媽媽會合也是回家。媽提醒我帶一套換洗衣物,衣服不用穿太好(可是進香也要尊敬神明不是嗎),剛剛好就好(對啦,我也這樣想),還有牙刷、毛巾,她帶一塊資生堂蜂蜜香皂,同時可以洗澡、洗臉。壇方發給大家的里程表內容:

第一天:本壇樓下早晨六點正準時出發→新營太子宮→公路飯店用中餐→旗尾五龍山鳳山寺→東港東隆宮(參香)→水底寮廣澤府五龍寺(夜宿用晚餐)

第二天:水底寮廣澤府五龍寺早晨六點正準時出發→下潭雲龍宮→北港武德宮五路財神廟→四湖參天宮→(適時地用晚餐)→回大吉昌。

  第一天早上五點起床,五點半在新莊運動公園集合。我們到的時候,媽跟一位阿姨打招呼,那位阿姨我曾在另一間供奉王母娘娘的宮廟見過,阿姨當時在那兒幫忙煮菜。壇樓下有一輛帆布覆蓋的貨車,跟遊覽車差不多大,阿姨說那是「鼓車」,專載一些神器,有人專門開這種車子維生。天色漸亮,我聽到往常看神明遊街那種熱鬧的咚鏘鼓聲,媽叫我去用淨水潑一潑,那桶水有一條毛巾和幾朵花瓣,媽說臉和耳朵抹一抹,我看前面一位阿姨手沾淨水,前身由上而下順過去,後背也一樣,我便照做。信眾包括一些歐巴桑和阿桑,據我觀察,台灣的歐巴桑分很多種,有一種全身上下都會打扮,穿絲質的裙子、化粧的程度是整臉的,而像媽媽只有抹口紅、穿黑色布質長褲搭配百元休閒服,媽媽的朋友則穿一套運動服,至於壇方的工作人員們則穿黃色的團服。

  信眾陸續手捧著一尊尊神明,包括關聖帝君、濟公、三太子、觀音、廣澤尊王等,每車各有幾尊神明,共三車。媽媽上車之後,發現空座幾乎有人放了帽子、杯子、袋子佔據,只剩最後一排五人座是空的。媽媽深知自己會暈車,表情冷靜沒有笑容,她口中一直念自己參加進香團從未坐如此後面,而我們前一排的兩個歐巴桑小姐說:「那就應該吃暈車藥啊。」媽的語氣略為激動,從包包掏出一只透明塑膠袋,裡面有六到八片粉紅色的暈車藥,她說:「我都有帶啊,要不要我拿給你看?」等到神明的事情都處理完,咚鏘聲沒有了,工作人員陸續上車,工作人員發給每人一瓶蜜豆奶,一盒壽司,一條面巾。出門前,我和媽出門前已吃了昨晚準備的麵線,所以不是很餓。媽把毛巾的標籤撕下來,默默貼在前座背面,連貼三杖,我問她為什麼貼在這裡?她先是面無表情說:「不爽。」然後笑出來說:「無言的抗議。

  媽對於進香的裝備很有經驗。她知道遊覽車沒有行李置物箱,當場拿出早已放在她包包的S型掛勾,吊掛在前座背面的手把,以懸掛我們的提袋。她一面傳授我秘訣,她說衣服不用穿太好,因為衣服很容易被香炷燒個洞,她當天拿的雨傘就被燒了洞。但也不要穿太邋塌,她說:「剛剛好就好。」我想是因為尊敬神明的關係,也不能穿得太隨便。鄉親們每到一處就買名產。媽到了雲林鳳山寺買「福壽麵」,還多買一些讓我帶回花蓮。到了東港東隆宮,媽媽拿出一張名片打電話,老闆就騎著摩托車送「魷魚」過來,小條三百元、大條五百元──難怪早上集合的時候,阿姨曾跟我聊到說媽媽出外「很會買」,這樣講好像媽媽很會亂花錢,阿姨眼神閃爍我一下,補充說因為媽媽很「儉」,東西便宜她就會買,上次就看過她買一大堆蒜頭。遊覽車上陸續有人來推銷產品,賣保健產品的推鎖員個個都比我還了解媽媽生產過、更年期後的身體症狀,例如頻尿、漏尿等,我這才發現自己平常沒有關心媽媽的身體。賣貼布的讓我知道老人家易五十肩或腰痠背痛,那位年輕的銷售員還親自為人服務,真是太體「貼」了。

  媽媽在遊覽車上點唱卡拉OK,曲目之一為江蕙的〈落山風〉。她說先前跟王母娘娘到花蓮進香,曾有年長的香友稱讚她:「你這首歌唱得不錯聽。」她的眼神閃爍著溫和平靜的光芒,全身散發受到長輩撫照般的溫暖(跟進香團七八十歲的阿公、阿嬤在一起,媽媽將近六十歲的實際年齡和外表都顯得年輕),媽媽在家裡很少如此平靜地說話。我立即想到「人親土親」,在眾多台語歌曲內容中為何鐘情這一首?「落山風」所指的南部地方氣候特色是她以往確曾經歷過的,也許真情流露吧!「往事何必再提起/加添我心內的傷悲/為你失去了笑容/心情就像黃昏的落山風」,由於我也正在書寫往事,心頭莫名加添些許傷感。

  我聽媽媽向同行的香友提起自己跟「佛」的一段機緣。婆婆過世後,陳好夢見一位師父帶她參觀地府。地府的運作跟人間一樣,有做木工的、賣水果的等,士農工商都有,店面一間一間並排,人物的臉並不清楚,景物有點濛濛的,沒有日頭(太陽),感覺像是陰天的黃昏。陳好問師父:「這裡的人都吃什麼?」師父說:「沒吃葷,都吃山野的菜。」她說:「什麼,那這樣怎麼受得了?我才不要。」此話一出,瞬間陳好嘴裡塞了一根雞腿骨頭,怎麼挖都拿不出來,幾乎快要流血,奇怪這塊骨頭並不大,怎麼會挖不出來?好不容易挖出來,陳好把骨頭藏握在手心,不敢讓師父看見。參觀到最後一間,師父說不能打開,裡面都是兇惡的鬼。陳好說:「我都來這裡了,不行,一定要給我看看,不然我不走。」師父把門打開,裡面的惡鬼就抓住陳好,把她整個人倒立往水裡淹,先浸到頭皮,再淹到眼睛,接著就要輪到鼻子,陳好說:「不行,這樣我不能呼吸,會死耶!」對方說:「我就是要你死。」此時陳好默念一句:「阿彌陀佛!」瞬間清醒過來。自此,陳好開始遇到一些機緣,至宮廟學習誦經、參加進香行程。

  第一天下午來到東港東隆宮時,我覺得很熟悉,原來這地方我小時候曾經來過,媽媽還說過同樣的話:「牌樓都是用金子粉做的哦。」豔陽照耀金色牌樓,我的眼睛禁不起這麼閃的強光。買完魷魚,媽媽談起她小時候曾跟外公來這裡玩,東隆每三年舉行一次迎王,多麼熱鬧又人擠人。這是我第一次聽媽媽提起這段往事。當天傍晚抵達水底寮五龍寺,媽媽說她出嫁那年,這間寺廟剛好落成。我們趕在天黑之前去探望將近一百歲的外婆,我趁著跟外婆獨處時問她:「你記得傀儡仔嗎?你記得石頭營嗎?」我聽表姊說過,外婆前些年曾經在迷濛之際呢喃道:「我欲轉去石頭仔營(我要回去石頭營)。」石頭營是比水底寮更靠山邊的聚落。外婆年紀大了,反應原本就比較慢,我問很多聲後,她說:「暗矣,緊轉去(天色晚了,快回去)。」外婆應該是我追溯原住民身分最直接的線索,她前年春節沒有認出我,去年春節碰面半小時之後想起我,她的話語從喉間含糊地發音,令我難以分辨,她人明明活生生在眼前,近百年前的記憶卻無法勾勒任何輪廓,我想知道卻問不出所以然,只好勉強自我說服:「那就這樣吧。」留下解不開謎題的無限惆悵。

  媽利用僅有的時間拜訪二阿姨,騎車載我經過巷口一間水泥房子,說:「以前覺得很羨慕,因為自己家是草仔厝。」我記得這間水泥房子以前賣早餐,我和姊姊小時候會來這裡買蛋蜜汁,可是現在店面空盪盪,閒置在巷口。幸好那間賣拖鞋和雨鞋的店還在,有次春節回水底寮,我沒有合適的拖鞋可穿,外公牽著我來這裡買拖鞋,這種感覺回想起來很溫暖。

  離開田野現場四個月後的某天晚上,我在花蓮與新莊連線的電話中問陳好對〈落山風〉這首歌的感觸,她說:「哪有什麼意思,大概是失戀啦,我又沒有失戀過。」接下來,她認真地重複解釋落山風會刮人臉、楓港多麼鳥不生蛋等,語氣完全不溫和平靜。又過幾天,我針對一句歌詞提問:「那『心情就像黃昏的落山風』是什麼意思?而且還『黃昏』哦。」她停住的時候,輕聲的感嘆若有似無,稍後以強烈帶點無奈的語氣解釋說:「落山風一陣大一陣小,你想這樣心情會好嗎?欸,失戀很煩,我被追也很煩耶。」媽媽選唱〈落山風〉是因為她對自己的音域和歌唱技巧有自知之明,在一首歌之中,如果有上不去的高音、下不去的低音、學不來的轉音,無法完整而穩定地唱完,她就不會點唱;這些原則也來自於她觀察其他香友的情形,有人選不適合自己的歌,媽媽並不是很欣賞,以此警剔自己,她幾次跟我說:「我們的丹田沒力,何必要唱到那種歌。」我那「人親土親」的彩色幻想泡泡就此破滅蒸發。

  回到花蓮進行論文書寫,媽媽十六歲在楓港工作經歷落山風、十七歲在東港工作遇到東隆宮迎王慶典,這趟進香行程的點滴便成為取材對象,猶如第一章〈出生〉的書寫:

文夏和他的徒弟「四姊妹」紅極歌壇的年代,陳好陸續受僱於四家理髮店,度過十六至二十三歲青春,先在水底寮當學徒一年,轉至楓港、東港各一年,屏東市大武營附近待五年。店裡的收音機在客人帶黑膠唱片來時暫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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