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6月16日 星期三

駐站作家撩慾教主之第三十發:搭高鐵真的很快

【前情提要】獲知母親正在老去,陳好何以說「一個人搭高鐵比較快」?謎底揭曉。
本篇為第四章〈娘家〉之第六集,陳好獲知消息當天下午搭高鐵南下見遺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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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外婆過世消息(2009.4.17五),媽媽立即向工廠請假,下午兩點搭高鐵,將近四點到高雄左營,四點二十分搭上客運,傍晚六點到水底寮。我四點多關電腦,五點多騎車去枋寮海邊,今天沒有整顆的夕陽,看到了淡色紅妝。六點要跟媽媽會合,但我熟悉的賣竹子那邊好像改過,我一時找不到,於是逆向回頭找,因此延遲約十分鐘,後來我騎到「五龍寺」門口,媽媽表情很臭地走近,延遲的這十分鐘彷彿延遲了十個鐘頭。我們倆人一起到大阿姨家,吃飯配一種碳燒味道的豆腐,這是大阿姨自己做的。她們討論我要不要「見奇(見遺容)」(台語發音),我這才知道若見了遺容,一年都不能進廟裡。大姨說不用,媽說:「無要緊啦,後擺就看無矣,自己的阿嬤。」要去外婆那裡之前,姨丈提醒我帶點芙蓉在身上,阿姨在門口的花盆順手摘了一些淡綠色「芙蓉菊」讓我帶在口袋,她說這是可以保護我的。

我心裡一直緊張,聽說「女兒」遠道回來,必須爬著進去看「母親」。我們到的時候,大舅剛好在門口,店面是亮的,我向大舅打招呼,大舅說:「妳都沒有長高。」有了這個回應,我對於跟大舅互動比較輕鬆些,但還是會緊張,這是我長大以後第一次跟大舅說那麼多話,隨著自己也有工作經歷、認識不同行業的人,這才感受到有讀書的大舅為何在務農一生的阿姨們口中,或在家族印象中是怎麼樣的人。三姨帶媽媽從門口爬進去,我爬在媽媽後面,三姨含混著哭聲說:「母仔,好仔來給你看了。」媽媽也哭了,那種放聲哭好像只有在這場合允許,否則講電話的時候是要把湧出來的聲音收回去的。媽媽叫:「母仔。」我叫:「阿嬤。

在第一章的書寫中,我提到陳好水底寮娘家以前是草厝,民國五十年代末就地翻新,「三間相連又各地獨立的房子分屬大哥、二哥、弟弟」。大舅的店面隔壁原本是二舅的房子,現在不知賣人還租人,住著我不認識的別人。再過來即是阿嬤住的這間,原本是要給小舅住的房子,也是我小時候想像回外婆家的場景,現在門口搭了鋼架舖深藍色帆布,迎面兩側各掛三個紅鳳梨狀彩球(招財燈),右邊放了一張長型麻將桌,上面放一箱水杯,旁邊有一張木頭椅子,也放一箱水杯,右側放三張椅子。鐵門拉下三道,中左開著,掛著紅布。爬進去後,我只看見金黃色的蓋布,想像外婆躺在裡面,幾天前還有氣息的,高度是我彎腰還離太遠,蹲下去又幾乎必須抬頭。我想起媽說過,外婆在閤棺剎那發現外曾祖母死不願閉眼,當時沒有想到要幫她閤上。於是我注意看,阿嬤的眼睛怎麼沒有閉起來的感覺?我一直在確認那是不是幾天前我看到的混濁眼珠。阿嬤穿得很像古代老人家,身上是紅色的,頭上的繡花綁帶也是紅色。我的眼淚幾乎是媽媽的眼淚再加上處身在這間屋子望內看的回憶。牆上的照片已撤下,上面有外公當東隆宮的慶典不知什麼職位時的相片,有我和姊姊表哥們小時候的照片,有表姊結婚的照片……已經撤下了。阿嬤腳尾有一碗飯,上面插香炷,還有其他供品。有一個鋁盆,小哥(大舅的次子)在燒紙錢。不久小舅也來了!好像是晚上八點了,他一坐下,側身低聲問我要不要去前面吃什麼麵,我笑說好啊。他現在在東港大鵬灣對面整理庭園花草,一個月很拚命才能賺到四萬,土魠魚焿的魚是炸的,現在炸的不能吃太多,因為「血會濁。」吃飽回來的路上,這條街的活動漸漸靜下來,家戶的燈漸暗,小舅說他現在五十六歲,剛好一半在水底寮,一半在東港,退伍去小琉球做水泥,二十八歲結婚即搬到東港至今。

靈堂門口有一張四方型的木頭椅子,媽媽說小時候都用這張椅子寫功課,搬出來寫,再搬進去,如果外婆喊她幫忙,就要趕快放下作業。阿姨們說,外婆很愛乾淨每天刷洗,外婆是「窮農人」,這張椅子是外婆的嫁粧,純粹是木頭,而前面誰誰誰家比較有錢,嫁粧表面有鑲玉或大理石。三姨說自己坐椅子時,腳都喜歡彎曲起來,要不然渾身不舒服,這種習慣是「傳到俺爸」(意思是說跟外公一樣)。這晚有一位身材蠻高的老人家走過來,七、八十歲的阿姨都叫他「姨丈」,他家裡要謝神,不能見遺容。晚上十一點,外婆入棺的法事開始,中繼時,葬儀社的人叫喚「女兒,大孫」,女生的麻衣孝服有披垂,男生是帽子狀的,大家都穿黑衣服站著,只有八十一歲的大姨坐椅子,葬儀社的人說接下來可以跪的就跪,女兒們除了大姨,其他人都跪了。下個段落,貢品輪流交每個人手上,拿到的人依各自的身分叫往生者吃飯。當師父誦經時,媽媽都能跟著念,我這才更了解她原來平常跟什麼寺什麼宮學習誦經,有時候都是去幫喪家助念。

誦經結束後,大家到一旁休息,葬儀社的人站著溝通事情,講到每天晚上要不要關門,葬儀社的人說要關,因為現代人也是要作息,不關的話怕有貓狗來亂,而阿姨們個個表情凝肅,三姨說:「我們草地人沒有在關的。」葬儀社的人陸續交待舅媽接下來幾天要做什麼,一邊跟小哥一起收東西。阿姨建議大舅把外公、外婆放在一起,以後要拜比較方便,葬儀社的人也說台灣百分之九十的寺廟放置都不合法,像台北觀音山,政府一說要挖,怪手一開,家屬抱著骨灰哭也沒有用。「回去沒有在相辭的。」葬儀社的人交待。二姨說,沒事那我們回去休息了。

我和媽回大姨家,三姨回二姨家(都在水底寮,距離大舅家步行五至十分鐘),我寫完田野筆記就睡了。睡前我問媽媽,靈魂到底去哪裡?像外婆活著時,精神再怎麼不好也是會動,現在卻動也不動。媽說,我們人是看不見的,都是靠太陽和眼睛的反射,如果燈關暗了,什麼都看不見;人死了也是一片漆黑看不見,七天內靠土地公帶路,帶靈魂去「染指甲」,靈魂看到自己指甲變黑,才知道自己已經往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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