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陳好回娘家見母親蓋棺前最後一面。
本篇為第四章〈娘家〉第七集,論文目錄示為「媽祖生日當天的煙火像在替外婆慶祝,二舅出場。我參加孫子旬法事,雙語誦經,七旬法事燒庫錢的情景,提醒外婆把錢算好,娘家的意義。」
外婆過世隔天是媽祖生日(2009.4.18六),我在北勢寮往返水底寮途中看到一些宮廟的人,他們身穿白色短袖上衣、隨意的褲子,或豔橘或湛藍的帽子,脖子披條毛巾,多人抬著神轎,手持金色與紅色繡花的神器或布幔,隊伍包括「玄天上帝」、「梅山壇」等。這些旗誌和神轎屬於古代的東西,我心中掛念著躺在棺木裡的外婆穿紅色壽衣、頭上圍繫金色與紅色交錯的繡花布,好像跟遶境隊伍屬於同樣的時空。這兩天無論白天或晚上,我跟大家在靈前折紙,不時聽到煙火的聲音,「咻~磞!咻~咻~」有火花餘音,這原是慶祝媽祖生日的煙火,此刻好像在替外婆慶祝似的。
在靈前折蓮花,表姊(二阿姨的次女)和媽媽聊到小時候去「建興戲院」看戲的事情,三姨也跟著回憶:小孩子都沒有錢,要不然就是請大人帶自己進去,有的人答應,有的人不要;混進去之後,查票的人來了,就趕快擠到大人的腹肚邊,裝作是這個大人帶的,三姨講到這裡一直笑。媽媽說小孩子都等到最後一幕戲時進去,叫做「撿戲尾仔」,如果進不去,就在窗邊挖洞,大家輪流看。這時表姊向姊夫說明:「以前戲院最後都會開放給人進去,我們就……」當大家聽得津津有味也沒察覺什麼不對時,表哥(二阿姨的長子)說:「那是要給裡面的人出來的,不是要開給你進去的。」語畢,剛才說話的人一愣,隨即恍然大笑,大家一直以小孩子的角度去想,那最後一幕戲是特惠給人看的,卻都沒想到是開放給看戲的人出來的。三姨是民國二十年代出生的,媽媽四十年代、表姊五十年代,大舅的長子民國六十一年出生,建興戲院是他們共同的回憶,我想去看戲院已經沒有了,媽媽說改為「平價中心」了。
某天午飯前,二舅來了,一個朋友載他來的,朋友叫二舅跪著爬進去,我想:「不是女兒才要跪爬嗎?」每個人都關心他怎麼如此瘦?去哪裡怎麼找不到人?他皮膚油黑,雙頰削瘦,西裝褲頭的皮帶繫不出肚子,金框眼鏡看來有不搭調的斯文氣質。媽媽那時即將要先回台北,等過幾天「女兒旬」法事再請假回來。我跟二舅說:「媽說你小時候都會變魔術給她看,一條繩子剪下去,後來沒有斷,你都不教她。」二舅有微笑,我看不出那是怎樣的笑容,媽也有笑,她回到靈堂找到自己的袋子,拿出一捲錢(兩千塊)捏在手心,過去塞給二舅,二舅推拒,媽哭出來說:「咱就講較有話。」媽媽晚上回台北,我跟她通電話,她說二舅被朋友設計,看了實在會「毋甘(捨不得)」。大家問二舅怎麼讓人找不到,他說手機換了,兒女不知道,大家又說怎麼不讓人知道,臨時都找不到人。我們中午離開去吃麵時,我瞥見大舅從店面走過來靈堂,在二舅旁邊坐下,我不知他們心裡想什麼,只覺得大舅跟二舅有無法割離的親緣,但是大舅不知要跟二舅講什麼話,二舅也不特別想說話,我心裡反覆想起陳好的話語、論文書寫的字句:「陳好知道大哥要讀書、二哥不勤勞、弟弟年紀輕,自己如果不幫忙,母親操持大小事必定更辛苦。」媽媽說二舅很想上學讀書,但是外公的能力只能以米為價,送二舅去讀「暗學仔(àm-o̍h-á)」,亦即「私塾,早期的學堂」。
今天做「孫子旬」(2009.4.25六),誦經師父詢問大家,要講台語或國語?表姊(大阿姨的長女,民國42年生)用台灣國語說:「台語也可以,國語也可以,攏會通啦!」師父說,那請神用台語,誦經用國語,這樣孫子輩比較聽得懂。請神時,我們都站著,時而鞠躬,接下來誦讀《觀世音菩薩普門品》,休息十分鐘,再誦讀《佛說阿彌陀佛經》,下午兩點開始,結束時約四點將近半,媽叫我燒香跟阿嬤講一下,我等她提示一句,我再跟著講一句,講到後面,請阿嬤保佑我長智慧、順利畢業,然後媽開始笑說「找到好尪」,我還在考慮怎麼接話,身後傳來表哥(二阿姨的長子)的聲音:「找到有錢的尪,體貼的尪,溫柔的尪。」在場的人連師父都笑出來了。準備回去時,隔壁一位大伯見了我叫:「好仔。」我表示自己是她的女兒,這位阿伯說:「遮呢大漢矣哦。」回到大姨家,一位路過的伯母看見我,問我是否為好仔的女兒?「面型佮好仔共款。」路人伯母說。
今天做「七旬」(2009.4.26日),大姨笑說是「總巡」,全部巡一遍的意思啦。陽光透過深藍色帆布照在經冊上,剛開始每人跟讀的聲音頗大,後來漸漸轉小,我逐漸很想睡覺,撐了幾頁之後,終於放任自己閉眼睛用耳朵聽,當眼睛再打開時,看隔壁表姊(二阿姨的長女,民國44年生)的冊子已經又翻過幾頁了,我再度逼自己專心於經冊,卻覺得閱讀起來很吃力,於是又不小心閉起眼睛。到了最後一頁,我忽然恢復精神,一點也不想睡,跟著誦讀至最後。誦讀完,我和表姊繞到後面上廁所,三姨來了,舅媽也來了,三姨問舅媽在找什麼,舅媽說在找阿嬤的衣服,等一下要燒的;三姨說某某件外套不要燒了,舅媽卻說這件外婆多麼喜歡穿。
我和弟弟、表姊的兒子、表姊(二阿姨的長女)往二姨家走,表姊的兒子說剛才他超級想睡的,經冊不小心掉到地下,誦經到最後一頁大家都醒了,這才發現不只我想睡,原來大家都遇到同樣情形,說出來變成好笑的事情。走到巷口,我聽見鑼盤交響的聲音,回頭一望,看見大舅手持竹幡走在穿橘色道袍的師父後面,媽媽和阿姨們身著孝服列隊跟隨,他們繞路由另一側來到二姨家附近的空地,路隊到空地時,我和弟也過去,這才發現情況好像有點緊急,表姊(大阿姨的次女)和葬儀社領頭吳先生手腳快速地拆紙錢,丟到庫錢中間(我也跟著做),庫錢由一塔一塔白色的紙錢堆疊成大圓圈,庫錢中間放阿嬤生前的衣服,地面的黃色泥土也挖了一圈拳頭大的溝渠。眼看招魂隊伍已經在等了,吳先生顧不得拆完所有橡皮筯,把黃色紙錢全部丟到中間。然後,吳先生從大舅那裡沿著庫錢拉一條紅線,我不知道他要做什麼,身邊其他人也跟著走,可是吳先生有點兇,叫我們不要擠在一起,問題是沒有人知道紅線要幹什麼,後來我們才意會到要圍著庫錢變成一個更大的外圈,紅線不能落地。等到圓圈終於落定,順序是:大舅、二舅、小舅、大舅的長子、小舅的長子、大阿姨(後來她禁不住久站,坐在一旁,位置由表姊代替)、二姨、大姨丈(坐在電動車上)、二阿姨的大女婿、大阿姨的次子和表嫂、我、媽媽、三姨、舅媽、大阿姨的長子、二阿姨的次女婿、大阿姨的次子的長子、三阿姨的長子、大阿姨的次子的次子和三子、弟弟、二阿姨的長女的長子、三阿姨的女兒、二阿姨的次女的獨生女、二阿姨的次女、大舅的次子等。吳先生拿火槍從中間及周邊定點燃燒。
火燃初始,大舅手持的招魂幡搖曳如水中顯影,那圈庫錢約一個大人身高的直徑,一開始媽提醒我要招呼:「阿公、阿嬤,來領庫錢哦。」三姨則提醒表姊,我想起早先誦經時,表嫂叮嚀三個兒子稍待要跟著師父的指示,我發現阿嬤(亡者)就像精神上(也是血緣上,但血緣又是如此抽象)的領導,牽繫在場每個人,要不是阿嬤,我們也不會聚在這裡,在此時此刻面對同一團火焰沈默。師父手上的鑼盤剛開始伴隨著誦經念語,等到經文讀畢,變成短節奏的聲響直至停止,庫錢的火仍慢慢由裡向外透出,烈火伴隨悶燒,白煙陸續從堆疊的錢縫中冒出來,厚厚的白色紙錢緩慢變黑,無意間被火吞沒。沈默迷漫在圓圈周圍,偶爾有人說話,媽媽再度提醒我要叫阿公阿嬤領庫錢,她笑說:「恁阿嬤很愛算錢。」此時表姊也在一旁說:「阿嬤你就要算好哦。」庫錢是以千萬為單位的,孫子輩出錢,實際上只有幾百塊,等於說一百塊買一千萬庫錢;媽媽說我還沒嫁,她會幫我出,但是姊姊已經結婚了,她要跟姊姊拿錢,姊姊必須自己出。感覺庫錢燒了很久,我沒有看時間。我站到後來腳很痠,必須不斷換腳站立,或者身體動來動去才感到舒服,臉上也因烘熱而發紅,手上的紅線原本提在胸前,看大家都順勢垂下來握著,我也跟著做了。燒完庫錢回到靈堂,師父領大家做迴向,大家才陸續默默離開,二舅和小舅則留下來。這時候已經六點多了,按昨天兩點作旬、四點半結束來算,大家圍著庫錢應約站了至少一小時。
回到大阿姨家,我先洗澡,然後再吃飯。大阿姨在房裡跟媽說,明天出殯後回到這裡再淨身:「我遮予你準後頭。」我一聽,意會到這是跟娘家有關的觀念,就問說:「什麼是準(tsún當做)?」一時間阿姨和媽媽停下來,那個停一方面是她們互相知曉意思的話語,沒料到有人會問起,剎時間被逼得要去解釋;另一方面,媽媽的「後頭」應該是大舅家,而不是阿姨這裡,媽媽和大舅之間有誤解而不相往來,媽媽事實上現在沒有合理的「後頭厝」可回去,她們心知肚明。大阿姨說:「小妹就像我們的女兒啊(停),你也像啊……就是娘家啊。」阿姨後來說,要不是現在民視八點檔劇名叫「娘家」,她還真不知道後頭厝的國語怎麼講。晚上我跟大阿姨過去另一個房子那邊睡覺。阿姨跟我說她以前在水底寮的生活,說著我們就睡著了。她說她要睡外側,晚上會起來上廁所。這幾天看表哥、表姊們讀經冊時都戴起老花眼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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