駐站作家撩慾教主之第十三發：陳好為什麼沒有錢

　　這晚依然跟博班學姊、碩班學妹餐敘回來，跟上星期一樣，我在四樓研究室聽到原住民歌曲，上週是現場傳唱的人聲，這次為喇叭播送的音響，當音樂停下來，這夜增添了雨聲。關於上星期讀到「有關她性別的事實能牽涉到她的正直嗎？這正直我以為是小說家的脊椎。」現在我手邊多了本原文書 A Room Of One’s Own，對照英文為：”Would the fact of her sex in any way interfere with the integrity of a woman novelist — that integrity which I take to be the backbone of the writer?”(2000:95) 我讀了感到親切又如釋重負，沒想到「脊椎」的英文是”backbone”，我本來猜想這單字應該長得既難背又專業，沒想到是「後面的骨頭」這麼簡單的道理，真高興我不用查字典就認得「bone（骨頭）」。

　　張秀亞翻譯《自己的房間》，由純文學出版社於1973年發行，我手邊的中文本由天培文化於2003年出版，〈譯序〉提及：「我如今將她這本書加以迻譯，完全是為了興趣，希望她那新鮮跳躑的風格，藍冰般晶瑩的文句，能多多少少給予讀者們一種激勵，一點啟示。」（2003:17）自從我開始書寫陳好的故事，日常總是不由自主以陳好的生命歷程為座標，例如這樣子想：「1973減1911，那就是民國六十二年，陳好在屏東駐店工作，那時台灣剛開始有電視不到五年，陳好會跟同事去《翠笛銀箏》介紹的景點遊玩，隔年她就要回水底寮相親結婚了。當張秀亞賦才情、有能力完全為了『興趣』投入文字事業時，陳好一心想賺錢拿回去給務農又不識字的母親。」提到陳好的母親，我內心又浮現另一個生命座標：「我外婆比李維史陀晚一年生（1909），跟李維史陀同一年往生（2009）。」我沒去過法國、英國或美國，還常覺得理論的哲學思考疏離於我所經歷的生活，如此觀照，我慢慢對於「西方」才有一點真實的共感，比較可以想像當人類學史提及的人類學家正在各地出田野時，原來我的外婆正在豔陽下忙於農務、生八個小孩，她的能力只夠栽培一個男孩（長子）讀書。

　　我翻閱碩、博士論文時，最喜歡讀〈謝誌〉，對於類似的感恩之言並不陌生：「最後，謝謝家人經濟上的支持，讓我無後顧之憂地完成學業。」我很感動陳好民國七十年代拚命賺錢的動機之一為「恁愛註冊（你們三個孩子要讀書）」，此時此刻我能夠在這裡一筆筆描述故事，完全要感謝家人這幾年來包容我的任性──並非提供註冊費的支持，而是不強求我拿錢回家，而每當節日，我奉上為數不大的紅包，父親會說：「心意到就好。（國語）」母親還會關心：「你到底有夠無（你錢到底夠不夠用）？」曾經有一段時間，陳好的先生拿回家的錢不多，後來甚至辭去工作，專心舉辦他美術科班上的畢業巡迴展，他清楚記得是民國六十九年九月至七十三年六月（1970.9-1974.6）這段期間。

　　陳好的先生是家族長孫，出生於嘉義縣大林鎮。日治時期，他的阿公是火車站工頭，身材高大、滿臉鬍絮，喝酒之後看起來有點像關公。他的爸爸就讀嘉義農校時，曾經寫過一首詩，內容描述他看到穿著制服的日本軍人流汗工作，就像蟻螞一樣地辛苦勤勞，日本老師不但將之刊登於校刊，還把作品送到日本參加比賽，不過，這件事至今沒有下文，因為作品才剛送出去，台灣就「光復」了。1949年「光復」之前，嘉義機場有一天遭到空襲，家人聽說起火很嚴重，他的爸爸的媽媽當場跪下來向天公誓願，如果人平安沒事，往後娶妻便要謝神，他的爸爸後來只有一隻耳朵的聽力受損，娶妻之後生下他。陳好的先生國小畢業考上梅山國中，成績除了音樂、美術屬優，學科成績很不理想，當時「陸軍第一士官學校」招生，陳好的先生原本只是陪同學去考，考上內心正在猶豫之際，校長送他一枝鋼筆作為榮譽鼓勵，他就這樣從軍去了。我在網路上搜尋「陸軍專科學校」〈校史〉的淵源：「民國五十四年開設新制『常備士官班』，招考初中畢業學生，施以兩年比敘高中教育及半年軍事教育。」陳好的先生從軍七年，民國六十三年退伍（1974），他跟他爸爸一起在丹鳳的鈴木機車廠當黑手，在新莊買房子、相親結婚。

　　在第二章初始，我曾經問陳好：「妳說妳不要嫁給種田的，也不要嫁給捕漁的，結果妳找一個做工的？」陳好回答：「我想……有一個工作。」我想她應該是指有穩定的收入，她說當時只怕賭搏與失業這兩種情況，至於工作內容她並不擔心。陳好在婚前跟先生溝通過：「我若嫁，我是較愛去上班啦。伊講袂使（他說不行），愛帶囡仔（要帶小孩）。」

　　「他說不行，要帶孩子，那你還嫁他。」

　　「伊無講啦，」陳好突然很大聲，奇怪，剛才不是這樣說嗎？「我講，若無予我去上班，你愛給我錢啊，不然你沒上班，你沒有錢，你哪有錢。」所以陳好早就想過手頭不能沒有錢，不論自己是否為當家者。

　　「你那時是感覺他的個性──」

　　「伊猶原會顧某（他仍然會照顧或維護太太），顧某就對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