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3月17日 星期三

駐站作家撩慾教主之第十二發:兩代女性的脊椎之複調疊加

【前情提要】陳好的孩子都生完了,我開始寫第三章〈經濟〉。

寫完第二章,我的筆(確切說是敲擊電腦鍵盤的手)停頓了兩個星期,每天思索該如何開始第三章。這個晚上(2010.3.16二),我和博士班學姊、碩士班學妹等人餐敘,閒聊一番之後,學姊開車回學校附近的租屋處,我和兩位學妹步返各自指導老師相鄰的辦公室,以及提供學生寫論文的研究室,三人幾乎同齊扭轉喇叭鎖、互道一聲加油,掩起門來繼續閱讀與寫作。我拿起桌上的書,「有關她性別的事實能牽涉到她的正直嗎?這正直我以為是小說家的脊椎。」晚餐前,《自己的房間》讀到這裡(2003[1929]:127),想起去年秋冬因彎腰感到痠疼而去看復健科門診,X光照出我脊椎側彎了十四度,從此我坐椅子務必儘量讓背部有得依靠,日常到了晚上,總擔心腰椎隱隱的不適感愈來愈甚──我即將三十三歲了,時常意識到身體真的比二十幾歲時還需要保養。

陳好在我這年紀處於民國七十三年(1984),大女兒讀小學中年級、二女兒幼稚園畢業、兒子約莫三歲,她正在努力讓自己有收入,不單依靠婚前先生承諾每個月給予她兩百塊錢。陳好整日面對一樓客廳的裁縫車直至凌晨收工,「坐甲腰脊骨偌痠呢(坐得腰椎多麼痠耶),坐甲腰也痠(坐得腰也痠),肩胛頭也痠(肩膀也痠),攏總痠啦(全部痠啦)。」她三十三歲的脊椎疲累地攤在二樓的木板通舖床上,若聽到兒子在一旁呼喚「媽媽,泡奶食,媽媽,食奶泡」(近六十歲的陳好以閩南語複述童言童語),為避免熟睡中的先生轉醒,陳好很勉力撐起身軀,沖泡奶粉給孩子喝。

上述「開頭」寫來沒有勉強,可說是我尋覓兩個星期的泉源,感覺接下來文字將能循溯而湧。訪談逐字稿目前編號至二十六,我早將其中兩份歸屬於第三章〈經濟〉的材料:其一的主題為「(陳好)改名字」,2007年6月16日錄音於陳好兒子的房間,這是我研二升研三的暑假,由於右眼接受手術而在家中休養,與陳好有較多長時間互動的機會;另一份主題為「(我)眼睛受傷就醫過程」,2009年6月14日訪談於二樓廚房的裁縫車旁,這是研四升研五的暑假,陳好戴著老花眼鏡,正在為外孫車縫多件棉布手帕。我再度將逐字稿讀過一遍,心想「客廳即工廠」在這個家庭出現並非完全是由上而下推動的結果,猶如文建會《台灣大百科》中〈客廳即工廠〉詞目所釋那樣:

臺灣的經濟結構在1960年代發生變化,改以農業培養工業,原本以農業為主的經濟模式要改以工業為主。在1972年,謝東閔擔任臺灣省主席之後,中小企業也開始發展,他為了帶動農村經濟,倡導「客廳即工廠」運動,鼓勵家庭代工,擴大外銷,也為臺灣帶來了經濟的興盛。(林木材)

陳好不曾提及當時台灣省主席的名字或述及此一口號,就她的心懷而言,「貼補家用」不是為了台灣整體經濟著想,她會這麼說:「我是被錢逼到」、「你爸爸就是賺少」、「我嫁過來時,你阿嬤才四十九歲,她就說她要打牌打到死」、「你們(三個小孩以後)要註冊,想我就知道不夠」。在我開始編寫之際,有段不陌生的記憶突然湧現,我心裡首次發出「原來如此」的嘆息。陳好有天半夜到阿公阿嬤的通舖房間把我拖到客廳一陣亂打,她應該有使出平日最常用的手段:一把將我的長頭髮往上拉,我整個人就停在半空中了。她近乎瘋了似的斥問「湯匙仔咧」?如果她左手拉頭髮,右手可能拿「衫仔弓(衣架)」抽鞭,也可能徒手,反正我皮肉痛得很習慣就對了。我在疼痛與羞恥的驚惶中回答不出,迷濛間想起白天確曾把玩那枝給弟弟泡牛奶用的乳黃色塑膠湯匙,光滑的深圓凹處有個小洞,奶粉竟不會滲漏下來,舀一匙尖尖的粉末,沿著割去半邊的俏薄鐵片篩落,奶粉表面變得平整而結實──我自知無從卸責,卻怎麼也想不起湯匙在哪裡。我沒有放回奶粉罐裡頭嗎?想來陳好也不是真要追究湯匙的去向,她休手就上樓去了,根本沒給我答話的機會,或許弟弟正在哭、爸爸臉色很嚴肅,她奔快地隨手拿取孩子吃飯的小枝鐵湯匙將就著用吧。何以陳好第一時間衝下來揍人,而不能心平氣和地面對事情呢?

我或可先交待陳好從事加工業的始末:她一開始並不是在客廳工作,而是先到中港路一帶的家庭代工廠任職,轉而到新泰路附近的大型成衣廠。由於婆婆不願意幫她帶小孩,使得她必須向弟弟借錢買工業用的裁縫車、拿出久存的五千元付鈴木機車頭款,才能載運大袋布料回家,同時兼顧煮飯和帶小孩──她確實帶著三四歲的兒子把車好的衣料載回成衣廠交貨。事實上早先她在家裡帶兩個小孩,沒有積極想要賺錢,我在白紙上塗寫陳好的話語,拼湊事件的時序,實在是她完全記不起確切的年份。

你在說幾年,我沒有在記那個啦,那時這樣亂得,就沒錢哪有得記何時何時。」明理的讀者鄉親啊,我真的問不出來。

我生岳智後,我本來就要拿東西回來代工了,我那時跟你小舅借兩萬去買那台(裁縫)車。」陳好生第三胎之後就有做加工的念頭,才會付諸行動去買裁縫車。陳好想自己工作賺錢的念頭應始於民國七十年初。

淑桾那時國中二年級沒畢業,我說,不然妳跟我來車衫。」每天騎腳踏車到中港路很累,陳好想辦法買摩托車載小姑。小姑民國五十六年生,國二學生應該是十四歲,那陳好在中港路的家庭代工廠謀職可能是民國(五十六加十四等於)七十年。

我向你小舅借兩萬,想說若賺錢就要還他了,(裁縫車)買回來,岳智剛好出麻疹,我顧他都不能做。岳智那時才周歲多而已。」陳好的兒子民國七十年初出生,裁縫車可能是民國七十一年中買的。

記得我小學一、二年級上半天課,有天媽媽帶弟弟和我去成衣廠,中午吃那裡的自助餐,飯菜用鐵盤、鐵碗裝起來,眼看著都下午一點了,我上學鐵定遲到,心裡很害怕,後來媽媽送我到教室門口,教室很安靜,每個人都在抄寫老師黑板上的功課,遊樂場已經沒有人在玩了。我小學一年級如果是七歲,那麼陳好在大型成衣廠上班或來回載運衣料,可能是民國(六十六加七等於)七十三年就開始了。

我沒有參加小學三年級下學期第三次段考,因為我在裁縫車旁邊剌傷了眼睛,家人送我到台北長庚開刀住院。我知道那年九歲,民國七十五年,西元一九八六年。陳好民國七十五年前後那段期間,確定在家中客廳從事成衣加工。

她(婆婆)不要幫我帶(孩子),我就拿回來(家裡)乾脆做加工,做到岳智讀三年級,我才去引這間電子的(作業員)。」陳好在兒子小學三年級開始外出上班,小學三年級應該是九歲,陳好外出上班應始於民國七十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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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則留言:

莎奇瑪 提到...

正趕田野報告中的我,因一個不小心的很給他小心的看完了你的(陳好)之作...

白蘭地 提到...

我還記得「客廳即工廠」的年代
我們那裡(台北縣平溪鄉)流行的是塑膠花跟穿梳子頭(曾親手參與過)
塑膠花應該是婚喪喜慶佈置用的
梳子那一根根(不曉得怎麼呼)穿好一片大概是五毛錢(還是三毛?)有點久遠忘了

Unknown 提到...

我看到二姐被打那段,覺得頭皮、手臂、屁股、背......全都抽痛了起來。好可怕的回憶!

田野工作者 提到...

鴻金順又改名字了嗎?那段抓頭髮騰在半空中的絕活,想必陳好女士很會在菜市場買雞鴨鵝時秤斤論兩。

教主 提到...

◎田野培訓報告,我也交了......
◎所以最近搜集到的代工有:
北市內湖:幫小丑瓷器黏頭髮
北縣平溪:塑膠花、穿梳子頭
北縣新莊:拉鍊、挑茶葉
◎最近聽說的挨揍方式有:
竹掃把打得腿上一條一條
洗澡時在浴室被打因沒穿哪也跑不了

白蘭地 提到...

在我試過的挨打方式裡,最輕微的有:
「抓癢不求人」以及「皮帶」

refugee 提到...

鴻金順最近很忙,沒時間處理改名和閱讀18頁以後的事情。

增加:
花蓮下美崙:黏小天使裝飾燈,包括,黏蓬裙和頭上的小光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