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提及陳好十七歲來到東港,父親較不擔心她獨自離家工作,我不懂為何從楓港到東港才一年的輾轉,陳好就覺得自己長大了?豬頭校閱之後,就在東港的段落指出:「陳好月經來的時候怎麼處理?你的Nisa念到哪裡去了?」說不定這個階段陳好月經來了,這是女性身體成熟、具備生育能力的徵象之一。於是,我於補充訪談資料的提問脈絡中,先讓陳好談談更年期的症狀,希望她的注意力放在「身體經驗」,順勢再談回生理期,我感覺較為自在些;誰知道陳好對於生理期經驗有問必答,我認得出她根本沒有不自在,一如往常地講述所知,我的提心弔膽才跟著放下。豬頭說:「有什麼好不自在?」我就是不好意思啊。豬頭又問:「那你月經來的時候跟誰講?」我跟姊姊講。豬頭問:「那姊姊跟誰講?」跟阿嬤講,姊姊從小跟阿嬤比較親,我到國中對媽媽有不滿的情緒,生理期來沒有跟媽媽講(
寫到這裡才發現,我想避開那段日子擾人的愁緒,擔心她憶起我在意的這個疙瘩,恐懼她紛飛的嘮叨舖天捲地向我襲來,這般心思竟然操縱著我提問的方式)。
「更年期是身體的變化,那你月經來也是在變化,對否?」我問。
「
我沒,我沒彼困擾。有的人彼(月經來)會困擾,我來就來、了就了。歹命囝仔較袂啦,好命的人較會。」陳好第一個反應是跟別的女孩子相比,她沒有月經來的困擾。
「你(月經)來是在楓港,還是水底寮?」我問。
「
我袂記得矣。」陳好忘記自己月經什麼時候來的。
「你那個時代,要來之前,會不會跟人家討論?」我問。
「
無啊,我毋捌佮人討論。」陳好她不曾與人討論。
「那按呢雄雄來欲按怎?」月經突然來怎麼辦?我問。
「
我知矣,我有聽大漢的在講。」陳好說以前幫人洗頭時,曾聽年紀較大的女孩子談論月經來的困擾,「
講啥物真麻煩,講啥物……隨人的病不仝,有的腹肚痛佮袂來做事,像美惠的阿姊攏頭殼痛。」每個人的症狀不相同,有的人肚子痛到無法來上班,有的人則是頭痛。
陳好月經來時,穿著棉布前後浮凸的生理褲,凹處墊以兩張長長的衛生紙,「
彼種褲下底較厚,頭尾加兩個盾,衛生紙較袂走來走去。」陳好毫無窘色地說,前兩天流量較多,她在生理褲與衛生紙之間加襯塑膠袋,「
半斤的,若一斤的就摺過來(折半)。」但是這種方式非常悶熱,當感覺流量少時,陳好隨即抽掉塑膠袋。她還會多穿一件內褲防止滲漏,「
我攏穿兩領,按呢(血)才袂渡過。內底彼領洗袂清氣袂要緊。」裡面那件洗不乾淨沒關係,這些措施都是為了不讓經血見光,若感覺衛生紙吸收得差不多,便趕緊更換。我問陳好,別人是否也同樣處理?陳好說:「
我毋知,我毋捌問別人。」陳好沒有問過別人,倒是常看到一位同事經血外滲而不自知,陳好沒說她何以斷定同事是出於懶惰而少更換衛生紙,緊接著提起當時的廁所「
(排泄物)放落去,通一聲,水攏噴起來」。或許陳好的同事不喜歡去廁所吧,聽得我都害怕了,感覺一站上屎坑,兩片臀肉隨時可能沾惹髒污的稠液。
陳好並不曉得母親如何使用那塊黑布,只看過母親到溪邊洗淨,披在竹竿自然風乾,「
伊去溪仔邊洗洗咧(經血隨著溪水)流去,晾在竹竿予乾。但是我毋知影伊按怎用。」從外婆出生的1909年至過世的2009年(
豬頭聽到此處,搖頭微笑輕嘆:「李維史陀……」),當我得知上兩個世代的女性面對生理期的方式,恍然明白自己熟悉的衛生棉是「與時俱進」的物品,至少陳好後來使用衛生棉時,厚實的長條造型不似我現在慣用的防側漏超薄蝶翼設計,「
阮彼時沒像這馬有啥物『蝴蝶』,閣『長翅膀』。」近六十歲已停經的陳好說(雙引號為國語)。如今我似乎更能體會感嘆的由來,對於陳好處理生理期的方式產生「承先啟後」的印象──陳好的母親(1909-2009)重複使用黑布,陳好的女兒(1977-)從來只用過每每必須丟棄的衛生棉,而陳好(1951)剛巧介於兩者之間,她重複穿著生理褲、丟棄每次更換的衛生紙,當時的衛生紙並且是黃色的,質地比我熟悉的白色衛生紙還要粗糙。
論文行至第二章,不待老師提醒,我主動訪談陳好婚後的性經驗,我想:「反正我們的文化就是不好意思談,問不出來也是文化現象的一部份。」沒想到老師無法體諒我的尷尬,還堅持非問到不可,我只好坦露我的憂慮,希望老師不要再追究這個訪談主題。我真的不知道要以知道(有過性經驗)還是假裝不知道(沒有性經驗)的態度來提問,我更害怕陳好冷冷地反問我:「你比我還清楚啊。」陳好總是說她即使訂了婚,仍然跟未婚夫「
保持季(距)離」,又提及以往東港的同事帶男朋友回來睡覺,「
彼攏拍歹名聲,彼種代誌我無愛做。」她以極為鄙棄的神情說這種行為毀壞自己的貞譽,她從來不做這種事。雖然我未曾向家人詳述自己出門在外的感情和生活狀況,但她只要偶爾抛一句:「
你在外口創啥我攏知影(你在外面做什麼我都知道)。」我內心緊張的發條就會瞬間啟動,頭皮僵麻、胸口鬱悶,二話不說地趕快轉移話題或逃離現場。老師聽了覺得陳好回答不出來「是你在緊張,不是陳好在緊張。」我再次沒想到自己的心思竟然這般影響研究提問,我深深醒悟到,女性主義教我們性解放、性自主,但是沒有教我們回家如何面對老母。「我們想了解別人,到後來會發現,事實上是更深層地剝開來看見自己。」豬頭說。
「你欲嫁以前,阿嬤有佮你講新娘洞房彼暗愛做啥否?」我在電話中按照豬頭建議的方式問陳好──母親是否有教她洞房當晚新娘要做什麼。
陳好立即回答:「
無啊!這馬的人哪就講?這馬攏有在看電視。」這次我非常確定陳好明白我的問話,陳好說母親什麼都沒有講,現在的人看電視就知道了。稍停半秒,她沒有繼續講房間裡發生的事,而將主題轉移到母女相處模式,緊接著說:「
伊從頭到尾攏無在佮阮講,伊的性底真壞,你莫佮吵就好矣。」母親脾氣不太好,孩子別吵她、相安無事最好。
伊是愛念啦,念講你較緊咧,衫洗較緊咧。彼是欲按怎緊啦(輕嘆的無奈語氣)?我知影伊足愛疼囡仔,我嫁就無應伊啊,因為欲晟一個囝真無簡單,恁阿嬤飼八個囝(前段的類抱怨,轉而以身為人母的經驗再次體諒媽媽)。你佮應嘛無啥好,因為恁大妗在邊仔,驚予伊看無;你若佮伊應,會予媳婦講查某囝也按呢(母女相處模式因為陳好意識到大嫂存在而自我改變)。陳好解釋母親只是愛嘮叨而已,常碎碎念一些小事情,例如催促陳好洗衣服手腳快一點,讓她感到很無奈,因為有些事情就是快不起來。前句看似對母親有所埋怨,隨後態度又立即軟化,陳好說她知道母親很希望做一個疼愛孩子的好媽媽,但是持家養孩子真的不容易,陳好由於感同身受,自出嫁以後就不曾跟母親頂嘴。而陳好出嫁以前,大嫂已經執起家務,陳好意識到自己對待母親的方式都會讓大嫂看在眼裡,陳好不希望母親在媳婦面前丟臉,或者讓大嫂有機會輕視母親,所以再也不跟母親頂嘴了。
至此,陳好成功地轉移了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