駐站作家撩慾教主之第拾酒發：媳婦的計謀

【meeting實況轉播2010.4.21三】豬頭急於看故事的高潮，每次meeting都要問：「到底什麼時候才會剌傷眼睛？下一發可以嗎？」最近一次問完，豬頭又補充說：「好像很殘忍，你會不會哭啊？但是沒辦法。好啦，下星期要寫到剌傷眼睛。」此時此刻，豬頭說什麼都是對的，我努力朝此邁進。

　　記得第二章〈婚姻〉收尾、正要進入第三章〈經濟〉之際，我的書寫停頓了兩個星期，後來找到一個源頭──我此刻三十三歲，對應陳好三十三歲的年紀為民國七十三年（1984）；那時直覺「接下來文字將能循溯而湧」，現在看來，一切像是冥冥之中早有注定，我對「民國七十三年」的熟悉感竟愈來愈強烈。這年夏天，陳好的先生自藝專美術科畢業，如願褪去昔日的工人身手，朝向坐辦公室的行業謀職；陳好的小姑十七歲，這年前後也開始賺錢，並將部份所得交給陳好的婆婆──陳好跟先生同感憂心，為了避免來日財務上跟小姑牽扯不清，夫妻倆決定扛起所有家計。陳好的先生向自己母親溝通時，以「畢業就是一個新的開始」為由，並未讓私下的憂心浮出檯面：

我們順著事情的發展，去思考要怎麼做，不是說很激動、一定要怎麼樣，就是順著做出最好的選擇。「彼個時陣恁姑姑（那個時候你姑姑）」也大概是會賺錢的時候，我們為了不讓她（以後）有藉口說，「我賺錢嘛是交予阿母（我賺錢也交給母親）」，等於我們這一口子也有受到她的資源就對了，所以我就跟你阿嬤講「我畢業的時陣，阮家己賺（我們自己賺），阮家己用（我們自己用）」，然後「恁阿公賺的錢（陳好的公公賺的錢），就予阿嬤用（就給婆婆用）」，等於說，「阿嬤就無在扞（huānn）家庭就對矣（陳好的婆婆無需持掌家計）」。依這種情形來講，事實上她（婆婆）更輕鬆啦，不煩什麼柴米油鹽醬醋茶，也不必煩惱這些錢的什麼問題。

　　「民國七十三年分水嶺還沒出來以前，你會不會擔心說，阿嬤如果打牌，你的錢都交給她，那以後我的孩子註冊怎麼辦？」我問。

　　「我倒是不會去想那個問題，事實上，我讀藝專那四年，也是阿嬤，就是，反正就是東拼西湊（笑），什麼錢什麼錢，這樣子，弄到我畢業。」陳好的先生說。我知道這其中的「什麼錢什麼錢」並不單純，畫筆有分：素描的炭筆、書法的毛筆、油畫和水彩的繪筆等大、中、小枝，各色顏料一罐又一罐，圖畫紙、宣紙、畫布、畫架、硯台、墨條和墨汁、鎮尺、調色盤、水盒……等等，舉辦班展或畢展的經費，攜家帶眷參加班遊的旅費，不時外出寫生、參觀畫展、作品裱框等等支出。

　　「阿嬤也是對你很好耶，爸你讀書也是很辛苦耶。」沒想到我竟然用「也是」，大概感同身受那個狀態吧。

　　「對啊，所以說，阿嬤（後來）都不曾跟我講到說，我們自己處理自己，這樣對她會不會委屈，或者是傷害。」咦，我根本沒有想到委屈或傷害，這是爸爸主動提起的，他並且以「杯酒釋兵權」的溫和順勢來形容溝通的意境，我才意識到「持家」雖辛苦，但也代表「掌權作主」的意思。當檯面上的溝通完成，陳好在我這年紀開始負擔整個家計：水費、電費、瓦斯費、全家大小生病的醫藥費、伙食費、孩子們的註冊費、日常衣著等等，「換阮扞手頭（換我們持掌家計）」的時代來臨。這時候，江蕙早期的台語歌也可以出場了，讓我們再度回到陳好的閩南語世界。在陳好的閩南語世界裡，她生完第三胎就想自己賺錢（民國七十年，1981）。還記得我在第一章〈出生〉曾經引用陳好的話：「我那時不要做手工，我一定要學功夫，不管到哪裡都可以賺錢。」陳好小學畢業到理髮店「學師仔（當學徒）」至22歲，結婚前學了一年的裁縫，這兩項技藝果真到哪裡都可以賺錢，但是，「理髮」要接觸很多陌生人、弄得一身髮屑，陳好顧慮到婆婆的觀念很保守，因而選擇「裁縫」。2009年夏天的訪談進行於週日下午，近六十歲的陳好戴著老花眼鏡，面對二樓廚房的電動裁縫車，正在為一歲多的外孫車縫手帕。

　　車縫聲陣陣開始。

　　「你怎麼知道要去哪裡引頭路？」我想的是找工作不容易，說不定緣於何等機遇或熟人相介。

　　「厚，那時很好引，加工的多少工作可做，外銷的，電火柱一四界攏有貼（tiān-hué-thiāu tsi̍t-sì-kè long-ū-tah電線桿到處都有張貼），『家庭代工』，怎麼沒有，是你沒時間去做而已。」陳好向我描述過一個畫面，她某天幫大女兒拿作業簿去新莊國小，在中港路後門附近看見一輛貨車駛過，飄揚的塵埃尚未落定，方才被貨車擋住的電線桿張貼著紅紙，斗大黑字「家庭代工」平視地映入眼眸，陳好像受到啟悟似的，即刻把電話抄起來，後來「老闆借我（裁縫）車子，你阿嬤又叫人來扛回去。她說我在這裡（一樓客廳）車，吵得她睡不著。」陳好說。

　　「你剛開始要車衣服時，有跟她（婆婆）打招呼嗎？」

　　「沒啊。」

　　「你沒有哦？」我驚訝地大聲問話。

　　「又沒有錢給我，我為什麼要跟她打招呼？」陳好意思是說在家帶小孩沒有自己的收入。

　　「這是你可以做主意的哦？」我持續驚訝中。

　　「她（婆婆）不要（讓媳婦工作），我就佮堆甲規內底（我就把屋內堆得到處都是），」我聽了一直笑，「伊若好膽佮我喬出去看嘜啊！」陳好這句話讓我翻譯起來感到害羞，「喬」字尤有狠勁，她的意思趨近於：婆婆若真有辦法，就把我的東西都搬出去啊！後來婆婆真的叫人把裁縫車扛回去還給老闆，陳好直接到家庭式的代工廠上班。那陣子剛好小姑讀國中、沒有繼續升學，陳好每天騎老闆相借的腳踏車載小姑一起去車衣服，「那台車有夠難騎，很重啦，我一個人騎還好，我還載她，下午再載回來，厚……」這一嘆，我好像能聽到當時的呼吸聲，或透視她心底的喘息。「我跟你爸說，乾脆來買一台摩托車，我五千塊給他，剩下的後手就以他（鈴木機車廠）的薪水去繳。不然我每天載去那邊，我就沒力做事了。怎麼有可能叫她（小姑）載我（大嫂）。」「那是要載她（小姑）的，你阿嬤（婆婆）不敢說怎樣。」由於老師的提醒，我發現買摩托車的時機是媳婦的「計謀」之一。至於家裡的情況，婆婆一方面要打牌，一方面不想當媳婦的「奴才」，希望兒子叫媳婦回家照顧孩子；陳好聽到先生轉述，並沒有立即辭去工作，「她講話都不算帳的。」陳好堅持等到婆婆親自開口。可能在此同時，陳好向弟弟借兩萬元購置這台工業用的裁縫車。後來，陳好從「家庭代工廠」轉到「大型成衣廠」上班，婆婆真的親自向她開口了。

　　車縫聲陣陣持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