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冠花
木芙蓉【前情提要】輪到陳好遇到生子困境，陳好的姑姑（同時也是父親的姊妹）建議母親北上「換花」，阿姑說這樣有效。
陳好記得那天很冷。算起來是民國六十八年末（1979）或民國六十九年初（1980），「屬羊」跨越「屬猴」的冬天這段期間，由大姊的小兒子陪同陳好七十五歲的父親、七十歲的母親，從屏東枋寮搭夜車前來，務必在上午進行求子習俗。「換花」的場景需要一座橋，橋下必須有流動的水，不能是死水，並準備「無籽」及「有籽」的花各一束；女兒在橋的這端，母親在橋的那端，母女倆「自然」走到橋中央相遇，事前不能見面；母親先將「無籽」的醜花插在女兒頭上，再把醜花摘下、丟到河裡，換插「有籽」的好花，嘴裡說：「醜花放水流，好花插上頭。」然後女兒先行返家，不能回頭張望。「換肚」需要一個新的茶壺，裡頭裝有煮熟的豬肚，茶壺放在水泥材質的圓桶小烘爐溫熱，並以紅線貫串乾龍眼的咖啡色外殼，將兩顆有籽的龍眼吊在烘爐邊；雙親將豬肚送到女兒家中，女兒自行提到臥房，坐在門後食用，吃的過程必須安靜，不能講話。
陳好事前請教婆婆，何處的水「有在行、會通（有在走，會流動）」？記得陳好敘述母親生理期使用黑布，到溪邊清洗，經血順水流去，說得是如此自然；婚後來到房子比水底寮多的新莊，放眼望去，僅住家附近的稻田有溝渠，溪水不知去哪裡找。婆婆搬來新莊沒有超過十年，對新莊與泰山交界一帶還不甚熟悉，想來想去，只有新莊與板橋交界的大漢溪會流通。陳好這天在家裡等待，拎起黑色撥盤式的電話聽筒，獲知先生已至板橋火車站將雙親接過來，於是她再次穿越「新興街」人來人往熱鬧的菜市場，來到縱貫路口等紅綠燈，過馬路往左走，經過新莊國中（右轉即可走到新莊街上的助產士）不要右轉，直直走到公路局的客運站才右轉，大約步行兩分鐘跨上新海橋，續行至另一端屬於板橋的界域，而後行至橋中央與母親相會。
另一方面，陳好的先生搭計程車將雙親一行三人接到新莊，先至縱貫路上的客運站等候。先生留意陳好路經客運站，感覺她差不多已走到對岸，便請陳好的母親從客運站出發，走到橋中央與陳好碰面。母親準備的好花是「雞冠（ke-kuè）」，醜花是「芙蓉」，我上網查詢這兩種花的圖片，雞冠花彎曲的皺折很像集合了許多隻公雞頭頂上的紅肉而成為一大朵花，木芙蓉的顏色或白或粉紅，薄薄的花瓣晶瑩剔透地盛開，看起來比雞冠花柔媚清雅；怎奈現實如此殘酷，木芙蓉再怎麼漂亮，天生注定是無籽的醜花，俗麗的雞冠花天生就是有籽的好花，我不禁為芙蓉花悲從中來。換花之後，陳好頭也不回地……我忽然想起第二章初始，我曾經問陳好：「有的人結婚了後悔…你曾這樣想過嗎？」陳好說：「想按呢沒路用（這樣想沒有用），…彼條橋已經行一半矣（那條橋已經走一半了）。」當時我只覺得形容很生動，但是有點想不通：為什麼上橋以後不能折返，一定要跨過去？行筆至此，就論文的書寫脈絡來看，第二章初始提及的「橋」成為換花之橋的伏筆；而在陳好的人生腳本中，結婚遇到難題就要想辦法克服，猶如她曾經所受的叮嚀：不能回頭。看來陳好的舉例其來有自，並非無緣無故了。
母親走回客運站。此時，大人小孩都還沒吃早餐，疲憊、寒冷又飢餓。父親整夜看顧烘爐，時而添加木炭，不能讓爐火有任何一刻熄滅，火太大又擔心把豬肚湯煮乾。陳好總是形容父親「條直（tiâu-ti̍t）」──當初阿姑的媳婦居間作媒、介紹自己的表弟給陳好，正因父親憨厚，讓人樂於與他「做親戚（tsò-tshin-tsiânn）」──陳好事後想想，應該提醒父親攜帶茶水隨時添加，這樣就不怕煮乾了。陳好事後還覺得應該先帶小孩子去吃早餐，因為「囡仔人較緊枵（小孩子較快肚子餓）。」但是父親說：「恁姨仔的代誌用好才食（你阿姨的事情辦好再吃）。」父親堅持先將豬肚湯送給女兒才放心。
我知道我這位表哥（陳好的大姊的小兒子）長大以後娶妻，表嫂跟我一樣「屬蛇」，十二生肖大我一輪，我出生的民國六十六年減十二等於表嫂出生的民國五十四年；我記得自己無聊時曾翻閱農民曆〈男女婚配吉凶〉，留意到表嫂「屬蛇」與表哥「屬牛」搭配是吉相，依此細數十二生肖「鼠牛」，右手清點姆指（虎）、食指（兔）、中指（龍）、無名指（蛇），算定倆人相差四歲，推測表哥應為民國五十年出生，如此一來，當年表哥即十八、九歲的青年。再次地，生命經驗透過泉湧般的記憶方式顯現自身的存在。我漸漸能夠諒解陳好為何總是記不住確切年代，而以特定事件、整數、生肖等記憶方式聯想，例如水底寮草厝翻新是大哥娶妻前幾年，若要記得大哥何時娶妻，只要想想大哥的長子何時出生；陳好出嫁時，大哥的長子是兩歲大的孩子，民國六十三年減二即民國六十一年，所以草厝大約是民國五十年代末翻新的。又好比我詢問陳好的三個姊姊各是民國幾年生，陳好一邊數手指，一邊碎念：你大阿姨比我年長二十歲，你自己去看（農民曆）嘛，二姨我不知道，三阿姨屬牛，大舅屬猴，二舅屬，咦，我忘記了，啊，屬鼠的，你小舅屬…。
豬肚湯總算送到陳好手中，陳好的先生帶一行三人去市場吃早餐。陳好將烘爐和豬肚提到臥房，整鍋就只鹹鹹的豬肚，讓她吃到一半很想吐，等到父親回來，陳好忍不住說：「足歹食（好難吃哦），我食袂完（我吃不完）。」陳好的笑容再度令我感到熟悉，那是書寫第一章之際，父親帶小陳好去東港看迎王慶典，我好奇父親是否會買東西給她吃？陳好一下子說會，一下子說不會，後來不知跟「記憶」還是「期待」達成共識，喜悅地笑說：會啦，他都會。
「豬肚是什麼款？」或許是扭來扭去的腸子，亦或我不知道的部位，煮出來又是何種樣子。
「豬仔的腹肚，豬仔的胃啦。」
「跟肝不一樣哦？」我沒印象吃過豬的胃，只吃過豬肝湯、大腸麵線的豬腸。
「無啦，豬的胃，豬的肚。」陳好本來很肯定，愈講卻愈不確定：那塊肚，好像是胃的樣子。
「肚是白白的一丸，這樣嗎？」我想著菜市場豬肉攤總有一排S型的粗鐵勾，吊掛著油亮而滲血的乳黃色內臟。
「（停一秒）我感覺彼是豬（語意未竟），你寫豬肚人就知矣啦（你寫豬肚人家就知道了啦）。」陳好不確定話語如何指認所知，她的回答也提醒了我：陳好知道自己所言將提供論文作為書寫材料。
「一定要吃完嗎？」懸在一半我也感到很難受。
「伊講我足歹喙斗（父親說我很挑嘴），猶無先食一半（不然先吃一半），等咧才閣食（稍等再吃另一半）。」陳好深知吃豬肚的過程不能講話，實在忍不住向父親抱怨（或撒嬌？）。陳好再次以「弓（king）」形容承受困境的方式：弓著把豬肚吃到完。
當我打逐字稿時，聽到陳好以閩南語發音「醜花放水流，好花插上頭」，我以為「上頭（tsiūnn thâu）」是一個名詞部位，正猶豫該如何中文記音，下一句立刻聽到自己問說：「『就頭』是哪裡？」打字中的自己一聽，簡直樂歪了，訪談的自己為打字的自己提出疑惑；而書寫中的自己看到打字的自己將驚喜的心情收納在括弧中，也感到很欣慰。「頭殼啦。」唉唷，陳好的回答真大聲，她沈浸在往事的敘說中，我卻提出她視為理所當然的問題來干擾，打字的自己聽到訪談的自己也笑出聲音來。如果民族誌書寫有所謂幕後花絮，這就是令我回味無窮的其中一幕了。
以上書寫材料取自於2007年夏天的訪談，陳好時而穿插事後的感想，時而敘述當時的心情，人物行經的動線紛亂，我於2010年2月初確認細節，陳好卻認為直接回答細節不能呈現原委，於是主動坐下來，慎重地開講：「就是恁阿嬤無愛查某的（由於你奶奶不要女的），欲愛查甫的（要男的），總是較重男輕女。」所以才需要換花。我將陳好的話語編織為書寫的過程中，發現有些細節仍然需要確認，例如把花插在頭上，雞冠花那麼大朵，綠枝塞在耳朵後面應該撐不了多久，而且頭上插一朵大紅花走回去，路人應該覺得很好笑吧？另外，網路上的「芙蓉」有很多種，古典文學中的「芙蓉」經常是荷花的別稱，我私自擇定「木芙蓉」，總是有些不安心。於是我將陳好邀請到電腦前面，確認了雞冠花無誤，而「芙蓉」果然不是「木芙蓉」，而是淡綠色的「芙蓉菊」，接下來，我聽到令人震驚的訊息，陳好對著芙蓉菊的圖片說：「對啦，芙蓉有籽。」
芙蓉菊「什麼，我都寫好了，你才說芙蓉也有籽，到底是按怎，那無籽的是什麼？你忘記了對不對？」我的肝火從腹肚衝到胸口。
「你就寫『一束無籽的，一束有籽的』這樣就知道了，何必寫那麼細？」陳好根本忘記自己在錄音訪談是怎麼說的，也不知道我還為木芙蓉掬了一把眼淚。
讀者鄉親啊！我一字不漏地還原陳好的敘說給你看，看你是不是也會以為芙蓉就是無籽的花，雞冠就是有籽的花：
恁阿嬤有傳（準備）兩，兩，兩，『兩束』啦，兩束的花就對啦，一束就是無花籽的，無花籽的花；啊一束就是有花籽的花。我有看，伊傳一個芙蓉，敢若（好像）一個雞髻（ke-kuè）啦，雞髻花有籽的矣，有籽的就好啦。這馬伊彼个無籽的先插在我頭殼頂（現在她將那個無籽的先插在我頭上）。
我終於覺悟，打逐字稿也有自以為是之處，陳好這段敘述本身沒有問題，是我自己錯把「啊一束就是有花籽的花」這一句後面標示為「句點」，如果這裡是「逗點」，那麼接下來「，我有看，伊傳一個芙蓉，敢若一個雞髻花」，陳好確實沒有說錯，母親準備了兩種有籽的花，她注意到一種是芙蓉，一種好像是雞冠花。想到得回頭改寫，我不禁悲從中來，捧心忍住怒意，繼續追問花究竟如何插在頭上？「當然愛用頭毛夾仔矣（當然要用髮夾）。」可是雞冠花很大朵，怎麼夾得住？「就一點仔就好矣（取一點點就好了）。」那路上的人看到你頭上的花，不會笑嗎？陳好說：花夾在髮欉裡並不明顯。（我決定不回頭改寫了）
圖片來源：
雞冠花：http://www.flickr.com/photos/30027012@N04/4062253023/
木芙蓉：http://www.hljh.tcc.edu.tw/teach/%E6%A0%A1%E5%9C%92%E6%A4%8D%E7%89%A9/%E6%9C%A8%E8%8A%99%E8%93%89/%E6%9C%A8%E8%8A%99%E8%93%89-%E8%8A%B15.JPG
芙蓉菊：：http://studentweb.bhes.tpc.edu.tw/92s/s870303/www/b20.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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