駐站作家撩慾教主之第八發：母親感同身受女兒一直生女兒

【前情提要】由是，我問陳好：「你能想像我那個金孫同學他老母的壓力嗎？」這麼多年始終為了生兒子及孫子而掛心，壓力大是必然的，我還是想聽聽陳好怎麼說。
　　　　　　　　　　　　金孫同學（左）　李組長（右）

◎原來，屁紅與我在李組長心目中是「鄉民」。

陳好細數那種壓力漸增而來，都是在孩子尚未出生、性別無法確認之前：第一胎「攏無」完全沒有，第二胎「小可仔」有一點，第三胎「有」壓力。陳好當時想了想，決定不要再困擾自己，「管伊矣（不管了）」，反正先生是獨子，婆婆只有她一個媳婦，不管生男生女，總比沒生好。我心裡覺得奇怪，不正因為先生是獨子才更迫切嗎？陳好的念頭一轉，似乎只要她拿定主意，就算婆婆已經表明一定要生到有男的，婆婆也拿她沒辦法。如果第三胎又是女生怎麼辦？縱使陳好的人生腳本已定，回到當時所處的困境，我仍放不下心。「伊欲愛，伊的代誌啊。」陳好說：婆婆要抱金孫，那是她的事情。的確，這樣的想法讓我鬆了口氣，陳好這媳婦還真有勇氣。有趣的是，不只婆婆開始緊張，媽媽也煩惱出嫁的女兒下一胎可能又生女的。

「伊也會煩惱你哦？」我很驚訝母親會如此關心陳好，在陳好既往的敘說中，母親掌管家務非常操勞，母女的互動處於「不觸怒就好」的狀態。我的問話稍微大聲了點，陳好也相應地大聲回答：「哪會袂煩惱（怎麼不會煩惱），生遐濟個（生那麼多女的），若一直生查某（若一直生女的）…」陳好第三句講得很快，讓我感受到她很想把這段日子儘快帶過去，不管生幾個女的，總之就是還沒生到男的，「…恁外嬤生四個查某的呢（你外婆一連生了四個女兒），才生查甫的呢（然後才生到男的）。」陳好連兩句以「呢（--neh）」作語尾，在《閩南語常用詞辭典》中，這個字表示「讚許、得意或加強語氣的語助詞」。然而，在我的生命中，回枋寮從來只見過三個阿姨，哪裡來的第四個？

寫到這裡，陳好正巧進房間取物，這房間平常是她堆置各種物品、晾衣服的所在；我自然而然打開錄音筆，坐在書桌前轉身問她，她也自然而然對著我和錄音筆說話。

陳好十歲的時候，三個姊姊都嫁人了，有次學校需要某項證件，父親叫陳好自己到櫥櫃翻找。陳好在母親放嫁粧項鍊的盒子裡看到一張黑白大頭照，臉龐竟然跟小四歲的弟弟非常相似；陳好拿著照片去問母親，當場討來陣陣責罵，不待母親打人，陳好趕緊溜走。陳好曾經在戶口名簿看見一個名字「刣（thâi）」掉（刪去之意。我面前浮現日治時期戶籍謄本中，不在人間的長輩名字欄位都有斜斜的撇線，這是我為了確認祖先是否有人是原住民，2006年夏天到枋寮鄉戶政事務所申請的），在一個寒冷的夜裡，母親如昔地準備小爐烘，母女倆待在通舖房間取暖，她看母親心情不壞，探究那張照片的由來。母親淡淡地說，這個女兒十六歲得痢疾，當時沒錢給她醫治，「啊，放予去矣。」任由病情加劇而死亡。我問陳好有沒有看到母親的眼淚？陳好說沒有。那為什麼知道母親「艱苦（難過）」？陳好說，母親初看到照片，驚訝於家裡仍留有四女的身影，講話的感覺好像很煩，似乎非常不願意提起這段往事。那照片的面容看起來是小孩子還是大人；那時沒人有相機，怎麼會有照片？陳好說她自己十四歲國小畢業時有拍畢業照，辦身份證也有拍大頭照，她還玩笑地說：「死去嘛愛相片（人死也需要遺照）。」

一直生女兒令母親甚感壓力，母親感同身受女兒一直生女兒的處境，我從點點滴滴的往事中，隱隱約約感受到母親對陳好的愛。（民視八點檔連續劇《愛》早已下檔，《娘家》伴隨我回枋寮出田野，如今論文的場景來到陳好的夫家，《夜市人生》冥冥之中貼近新莊街的熱鬧場面。）母親當初曾考慮把陳好送給鄰居，由於父親堅持才留下來，而父親自己就是養子──當初陳好父親的父親生了好幾個兒子，父親的伯父生了好幾個女兒，長輩們決定讓父親過繼給他伯父，承續伯父家的香火。當陳好遇到生子的困境，陳好的姑姑（同時也是父親的姊妹）建議母親北上「換花」，阿姑說這樣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