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7月1日 星期四

駐站作家撩慾教主之第三十四發:重返水底寮之完結篇

     溪水從媽祖廟延伸過來,遠方即十七、八世紀《皇嶼全覽圖》所繪的「傀儡山」。

【前情提要】一滴清淚的由來。
半年多來,感謝各位讀者鄉親的支持與愛護,本篇為第四章〈娘家〉最後一集。
cut

第二次專程來枋寮是在六月份,媽媽說天氣最熱、夕陽最漂亮的時節。傍晚五點(2009.6.25四),我騎表姊的摩托車,沿著庄內的路到枋寮火車站前的十字路口7-eleven,買了一杯拿鐵和原味蛋捲再啟程,先經過枋寮高中,校門口有兩座金爐,對面即一間廟,鄰近有一片灰色水泥先墳,我心裡默念「阿彌陀佛」穿越墳地,來到水塭幫浦區。記得大約六年前,我有個機會去宜蘭,沿途看見一方方水田連接遠山,心裡一直覺得不對勁,水池應該有幫浦才對,沒有幫浦讓我立即感覺到「這不是枋寮,不是我熟悉的地方,這是陌生的宜蘭。」再往前,經過大陳義胞居住的街巷,沿街每戶門口都置有木椅或籐椅,兩、三位居民坐在椅子上,紅色水泥柱涼亭附近有三、五位居民坐在一起,看來很悠閒,我不敢直接停下來攝影,來到街巷的尾端,再將鏡頭拉近。回程途中,我看見一間屋子破敗得很有特色,停下來拍的時候,我注意到前方十步路的距離有位歐巴桑一直在看我,於是我拍完騎車經過時,停下來用國語笑說:「我來拍房子。」沒想到這位阿桑竟然用南部口音的台語回答我:「厝攏壞矣。」我聽說這裡的房子是政府的,居民不能自行翻修,房子都維持以前的樣子,而今親眼看見,我覺得「以前的樣子」只剩輪廓,現在屋瓦殘破、牆桓頹傾、雜草漫生。我繼續往枋寮國小駛去。來到枋寮國小,正好遇到表哥,我好像有點體會到媽媽等夕陽的狀態,跟同伴聊天時,注意力不會全部集中在太陽,偶然看看天空和四周變化,不同於一個人苦待、傻等、自拍等。為了想拍不同角度的夕照,以及枋寮國小操場與海岸的地景關聯,我走到堤防較高處拍照。

今天沒有整顆紅太陽,可是我跟以前一樣,在某一個時刻吹到涼風,明顯感覺到日夜正在替換。今天我特別注意彩霞,不單看太陽附近的雲,也不時轉頭看看漁港的海天,轉身看看枋寮國小再過去的平地所銜接的山脈,那山脈起伏的樣子讓我想到十七、八世紀《皇嶼全覽圖》所繪的「傀儡山」,古代人只能畫到觸目所及的山脈起伏,如同我現在看到的一樣。海的顏色隨時變化,天色愈暗,海面愈是由透灰轉成藍黑,夕照臨水處如鑽石般閃爍,媽媽應該將近四十年沒見過枋寮夕陽,鑽石的想像猶如記憶的包裝紙,封存住昔日的美好。晚上跟阿姨一起看民視〈娘家〉,女主角之一麗芸遭遇丈夫外遇,她為了不讓父母傷心而隱忍,這種情節好熟悉,我想起媽媽說過女孩子一旦嫁了,就不要讓娘家的長輩為自己操心。

這天中午吃飽(2009.6.27六),跟阿姨一起看民視歌唱節目〈明日之星〉,看完,阿姨找我跟她在一樓房間午睡,因為這裡有冷氣。睡醒大約三點多,阿姨他們都去田裡了,我竟然在阿姨房間桌上看到小舅結婚的大合照裡面有我當花僮的照片,這種感覺好奇妙,妙得我打字的現在突然想要哭,沒想到我會出現在這種古老的相片裡,而我一下子已經三十幾歲了。照片裡的阿姨、表姊們都很年輕,外公、外婆和舅媽都不在世上。水底寮對我來說真是既熟悉又陌生,感覺好奇怪。傍晚來到鄰近山區一處工寮展望地,望下俯視聚落輪廓,突然感覺不可思議。這四年來,我到圖書館尋找地圖來認識水底寮,曾經在《屏東縣誌》看見枋寮鄉各個聚落的輪廓,這是第一次身歷其境;由於陽光太強,所見彷彿霧了一層白煙,右邊濱海有一方方養殖水田,臨山有水底寮聚落住屋,平地有青翠的稻田、深綠的果園,前方濱海處的聚落即枋寮和北勢寮,左邊臨山的整齊屋舍即排灣族所在的春日聚落。一名路過的觀光客,看看風景也就算了,而我站在山上,經歷過山下的生老病死,看著外婆老去,參加外公、外婆出殯,聽媽媽講述小舅出生時她在客廳差點摔倒的情景,我童年身影甚至存在於現今北勢寮親戚家的住屋之中,山腳下有多少生老病死發生,如此年復一年……懷抱這些體會,回頭看我筆下五十年前的陳好故事,對於農家生活彷彿又有一層新的領悟。

來到番仔崙的河堤看彩霞,今天沒有像昨天一樣紅通的霞光,但是有橘紅的雲彩以及明亮的弦月。風浪頗大,我懷念小時候站在沙灘上,緊握爸媽的手,海浪的泡沫濕地打到腳邊那冰涼的感覺,而今消波塊的聲音碰然來去,海水並不如同往昔那般和緩地隨著沙子褪回。真想不到,我開始喜歡「變了、跟以前不一樣了」,原本執著於枋寮國小操場後面的矮堤,設想這裡才是原來的地點,事實上操場的長度那麼寬,如今築起的堤防或高或低,我怎麼知道媽媽當初是在矮堤那一段,或高堤那一段?況且,久而久之,「媽媽當初看的夕陽」漸漸變成「我的夕陽」,我每天吹海風,偶然抿嘴不知不覺嚐到鹹濕的味道,天天看這變幻的天空……我漸漸覺得不需要執著,阿姨家走出去的海邊也可以,大貝殼景觀亭也可以,枋寮國小或番仔崙都行,反正已經變了,何必執著於枋寮國小操場後面的河岸,橫豎都不一樣了。

六月份出田野,我環顧山、海、影子、霞光,在枋寮這個地域,不論處於沿海何處,周遭面對的就是海、山、遠方海灣和小琉球、漁港、養殖漁池、芒果和蓮霧樹、椰影……等等,夕照迷人之處不只在光源,每當回頭望向山區,都會看見粉紫色、粉紅帶橘或淡藍黑色的雲絮,或輕點,或飄逸,總之,我已形容不出固定的色澤與形象變化。回頭看寫過的故事文本,我已無法將枋寮的夕陽描述得如此篤定,因為此行根本看不到乾淨的圓,只有一天看到整顆太陽,多的是幻化無邊的彩霞。相信住一年寫出來的東西會跟住一星期或一個月不同,但無論怎麼寫,都不可能跟以前一樣,我愈來愈有堅定的信心,正因為我知道我所寫的內容不是定論,所以更不害怕去寫了。

第三次專程到枋寮是在七月份。這天我五點下樓(2009.7.20一),阿姨剛好睡醒,她幫我裝了鳳梨、香瓜(meron)、櫻桃,我再帶一條巧克力,做好全副防曬措施,出發去海邊。騎車往番仔崙方向,來到一處出海口,溪水從媽祖廟那邊延伸過來,有種叫「虎斑」的魚在淡水和海水交界處游泳,我還真的看到有人在此垂釣(阿姨的台語叫「捏耳仔」)。我停下來靜靜觀察浪花推湧的波紋,淡海交界的模糊感竟然莫名其妙安慰到我。這裡的水無法被定義為任何一方,它們奇妙地連繫在一起,遠遠可以看到白白的海浪一波波向溪口湧來;到了溪口,白白的浪花漸漸融入灰灰綠綠的亮面溪水,變成乾淨的波浪往溪裡推,大約三兩個起伏後漸趨平緩。這三兩個起伏總讓我產生錯覺,明明是大海那端湧來的,動向卻好似溪水這端流去的,我逐漸沈浸於分不清楚的快感中,感受兩端的力量交會出多方的律動。這總比硬要分出哪邊是海水、哪邊是淡水要讓人舒坦得多,如同我對於原住民身分辨識所能採取的態度一樣。

     有一種魚「捏耳仔」在淡海交界處游泳。濺林說:「所以你叫做捏耳仔?!」
cut

2 則留言:

白蘭地 提到...

教主描寫出海口的潮汐交替
還是比我細膩多了~(詳見結論)

教主英明!

田野工作者 提到...

半年多來的駐站書寫,到這兒是最後的尾聲嗎?(靠!最近超會感傷的。)

感謝教主這半年多來的「從沒遲交開天窗」的分享。最後寫一篇心得當作是最後的結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