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1日 星期日

余德慧紀念研討會之豬頭論文part II

一、「思念」是一種切近,作為偷渡存在的形式。 

行走於生命長長甬道的過程裡,陳年往事冷不防突然跳出思緒之外暗自訕笑,原先所以為的理解或是意義變得模糊且納悶——「所謂的『真實』,到頭來只能是『切近』」(余德慧 2003)。用這般迂迴卻比真實(true)更加現實(real)的切近姿態看來,思念不止是一種回憶之情——濃稠的、溫柔的、煎熬的,微渺的,或者過往雲煙般的輕放——有關仍在或不在、身旁或是遠方家人、親友、寵物,或是事物經驗的回憶。思念更像是一項觀照存在本質的技術,逼近生命經驗,此種「遇望」時而雲淡風輕破泣而笑時而百思不解或是喟然懊悔。在這兒我將思念作為存在的形式,此項安排刻意避開了先前醫學科學覆蓋下的病理知識,再者提取思念本質上那份纖纖裊裊的柔態美感,偷渡至余老師關於生命經驗與倫理療遇的哲學辯證之中(這或許正是他說的「人文臨床」之意)。對我來說,我希望透過余老師在散文修辭上的創作美感,以及學術上對存有倫理的現象學詮釋,探討「思念」(在這篇文章經常可以視為「回憶」)如何通過心理主體的經驗敘說,開展獨特的「生存美學」論述。 

在余老師的《生命史學》(2003:127)裡,有這麼一段記載: 
有一個晚上,我整理東西,看到父親的印章,我試著將它沾著印泥,印在我的本子上,突然間感到父親又活了過來,在他的書房讀書。整個世界突然籠罩在他還活著的時候的氣氛,我坐在客廳看著他在我初中二年級的成績單上蓋章。[⋯⋯] 印章的名字迴盪著他的氣息。 

迴盪是一種人直接在現場想著不在現場的事——透過眼前的看著,遙遠的過去回到眼前的現場,重新迴響。一個人在說話或不說話都賦予觀看的人們一種迴盪的心思。這樣的心思就引向肉身直接的了然。
回憶的形式自過去與現在,現場與不在場之間迴旋繚繞,在這之中,「過往」交由一則則記憶片段(斷)、來回的對話訊息、幾次無法入眠的夜晚、一片起司蛋糕、一段陪同的路徑、幾次埋怨或是恐懼——或許因此帶來強迫自己做出無法勝任的殘酷決定——定義了我們所認識的「過往」。結果是,過往、記憶、歷史帶來了一項寓言式的覺察:意義從來都不是自身所獲得,而是藉由回憶中的人事物所連帶出一種「再現的參照話語」所捕獲(discourse of reference of representation)。這種「跳出的意義」正是本文引介自余德慧的「不見之遇」,避開了原先的「知道」,成就了一項「偶發的遭逢」所獲得的驚艷。這種類似於Walter Benjamin式的覺察並非偶然,在文學的思域裡,最為廣知的應是普魯斯特關於瑪德萊娜的狂喜了。 

在《追憶逝水年華》裡這段經典插曲——小說主人物Marcel以過去式時態述說有關從前姨媽所送的第一塊瑪德萊娜的經驗——Paul Ricoeur提問:「瑪德萊娜帶給了小說主人物強烈的快感(all-powerful joy)。但究竟這種愉悅的體驗從何而來?它意味著什麼?怎樣才能把握它、領悟它?」從一開始,敘說者的聲音不知從何處開始說話,召喚著一個不具日期、不具地點,一個缺乏與現在說話當下有關的距離,一段無止盡地增加下去的往日時光。「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總是很早就上床⋯⋯」敘說者在小說中以這種模糊的回憶敘說方式,回溯自一個無邊界的過去時光。就在這個過去時光中,在那個介乎於醒來與睡著之間的地帶,童年的記憶從敘說者絕對的當下被撩撥出來。有關瑪德萊娜的敘說便從臥室半睡半醒的經驗之間逐漸現露。 

然而Ricoeur認為在小說裡有一個標記透露一個重要訊息,那就是小說中括弧裡的這段話︰「(雖說當時我還不明白,直到後來才瞭解這一記憶何以會讓我變得那麼高興。)中文譯本p62」這句被放在括弧裡的話語,因為讀到後來〈時光重現〉了解到情況,才回過頭來再重讀時,有了意義和力量。如果因為瑪德萊娜的狂喜正是作為最後揭露〈時光重現〉的前兆記號的話,那麼它至少已經擁有了它某種的質感(一如余老師父親的印章),藉此打開了記憶之門,允許〈時光重現〉的最初描繪,也就是生活在Combray時候的敘說。到了第二次閱讀時,瑪德萊娜的狂喜打開了捕獲到的童年時光。於是小說的一開始與結尾二者相稱被揭露為整個小說創作的指導方針。如此一來,Combray的一切,都從茶杯裡浮現了出來:「我們的花園和斯萬先生的苗圃裡的所有花卉,還有維沃納河裡的睡蓮,鄉間本分的村民和他們的小屋,教堂,整個貢布雷和它周遭的景色,一切的一切,形態繽紛,具體而微,大街小巷和花園,全都從我的茶杯裡浮現了出來」(中文譯本p63)。 

此時此刻,中年余德慧從印章上的名字,看見了父親在自己初中二年級的成績單上蓋章,在那當下整個世界換了一個生命舞台場景。在臨終陪伴的「沈默皺摺」研究裡,余老師給予了一段絕妙詮釋:
不自主的記憶為人帶來喜悅,因為這經驗讓人在現在與過去之間的延宕,出現一個「時間之外的存在」,相對於縱向時間,這種時間不但不會如物理時間以直線的摧枯拉朽破話一切,而且還以流變生成的機制,將時間「重新拾得」,是「純粹的時間」而非「往事」而已。「重獲時光」,從另一個意涵來說,那就是將存在性已皺褶的方式密織在時間裡,而不是讓事情把時間溜滑地送走,就前者來說,那是時間的再生豐盈,後者則是流沙的流盡(余德慧 2005: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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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則留言:

屁紅 提到...

重獲時光與後事實追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