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月1日 星期一

金大班的最後一夜(中)

白先勇(1937-)創作的短篇小說,1983年收錄於爾雅出版社發行的《臺北人》。
cut

「大姊──」
化妝室的門打開了,一個年輕的舞孃走了進來向金大班叫道。金大班正在用粉撲撲著面,她並沒回過頭去,從鏡子裏,她看見那是朱鳳。半年前朱鳳才從苗栗到臺北,她原是個採茶娘,老子是酒鬼,後娘又不容,逼了出來。剛來夜巴黎,朱鳳穿上高跟鞋,竟像踩高蹺似的。不到一個禮拜,便把客人得罪了。童得懷劈頭一陣臭駡,當場就要趕出去。金大班看見朱鳳嚇得抖索索,縮在一角,像隻小兔兒似的,話都說不出來。她實在憎惡童得懷那副窮凶極惡的模樣,一賭氣,便把朱鳳截了下來。她對童得懷拍起胸口說過:一個月內,朱鳳紅不起來,薪水由她金兆麗來賠。她在朱鳳身上確實費了一番心思,舞場裏的十八般武藝她都一一傳授給她,而且還百般替她拉攏客人。朱鳳也還爭氣,半年下來,雖然輪不上頭牌,一晚上卻也有十來張轉檯票子了。

「怎麼了,紅舞女?今晚轉了幾張檯子了?」金大班看見朱鳳進來,黯然坐在她身邊,沒有作聲,便逗她問道。剛才在狀元樓的酒席上,朱鳳一句話也沒說,眼皮蓋一直紅紅的,金大班知道,朱鳳平日依賴她慣了,這一走,自然有些慌張。

「大姊──」

朱鳳隔了半晌又顫聲叫道。金大班這才察覺朱鳳的神色有異。她趕緊轉過身,朝著朱鳳身上,狠狠的打量了一下,剎那間,她恍然大悟起來。

「遭了毒手了吧?」金大班冷冷問道。

近兩三個月,有一個在臺灣大學唸書的香港僑生,夜夜來捧朱鳳的場,那個小廣仔長得也頗風流,金大班冷眼看去,朱鳳竟是十分動心的樣子。她三番四次警告過她:闊大少跑舞場,是玩票,認起真來,吃虧的總還是舞女。朱鳳一直笑著,沒肯承認,原來卻瞞著她幹下了風流的勾當,金大班朝著朱鳳的肚子盯了一眼,難怪這個小娼婦勒了肚兜也要現原形了。

「人呢?」

「回香港去了。」朱鳳低下了頭,吞吞吐吐的答道。

「留下了東西沒有?」金大班又追逼了一句,朱鳳使勁的搖了幾下頭,沒有作聲。金大班突然覺得一腔怒火給勾了起來,這種沒耳性的小婊子,自然是讓人家吃的了。她倒不是為著朱鳳可惜,她是為著自己花在朱鳳身上那番心血白白糟蹋了,實在氣不忿。好不容易,把這麼個鄉下土豆兒脫胎換骨,調理得水葱兒似的,眼看著就要大紅大紫起來了,連萬國的陳胖婆兒陳大班都跑來向她打聽過朱鳳的身價。她拉起朱鳳的耳朵,咬著牙齒對她說:再忍一下,你出頭的日子就到了。玩是玩,耍是耍,貨腰孃第一大忌是讓人家睡大肚皮。舞客裏那個不是狼心狗肺?那怕你紅遍了半邊天,一知道你給人睡壞了,一個個都揑起鼻子鬼一樣的跑了,就好像你身上沾了鷄屎似的。

「哦──」金大班冷笑了一下,把個粉撲往檯上猛一砸,說道:「你倒大方!人家把你睡大了肚子,拍拍屁股溜了,你連他鳥毛也沒抓住半根!」

「他說他回香港一找到事,就匯錢來。」朱鳳低著頭,兩手搓弄著手絹子,開始嚶嚶的抽泣起來。 

「你還在做你娘的春秋大夢呢!」金大班霍然立了起來,走到朱鳳旁邊,狠狠啐了一口,「你明明把條大魚放走了,還抓得回來?既沒有那種捉男人的屄本事,褲腰帶就該紮緊些呀。現在讓人家種下了禍根子,跑來這裏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那一點叫我瞧得上?平時我教你的話都聽到那裏去了。那個小王八想開溜嗎?廁所裏的來沙水你不會捧起來當著他灌下去?」金大班擂近了朱鳳的耳根子喝問道。

「那種東西──」朱鳳往後閃了一下,嘴唇哆嗦起來,「怕痛啊──」

「哦──怕痛呢!」金大班這下再也耐不住了,她一手扳起了朱鳳的下巴,一手便戳到了她眉心上,「怕痛?怕痛為什麼不滾回你苗栗家裏當小姐去?要來這種地方讓人家摟腰摸屁股?怕痛?到街上去賣傢伙的日子都有你的份呢!」 朱鳳雙手掩起面,失聲痛哭起來。金大班也不去理睬她,逕自點了根香煙猛抽起來,她在室內踱了兩轉,然後突然走到朱鳳面前,對她說道:

「你明天到我那裏來,我帶你去把你肚子裏那塊東西打掉。」

「啊──」朱鳳擡頭驚叫了一聲。 

金大班看見她死命的用雙手把她那微微隆起的肚子護住,一臉抽搐著,白得像張紙一樣。金大班不由得怔住了,她站在朱鳳面前,默默的端詳著她,她看見朱鳳那雙眼睛凶光閃閃,竟充滿了怨毒,好像一隻剛賴抱的小母鷄準備和偷牠鷄蛋的人拚了命似的。她愛上了他了,金大班暗暗嘆息道,要是這個小婊子真的愛上了那個小王八,那就沒法了。這起還沒嘗過人生三昧的小娼婦們,憑你說爛了舌頭,她們未必聽得入耳。連她自己那一次呢,她替月如懷了孕,姆媽和阿哥一個人揪住她一隻膀子,要把她扛出去打胎。她捧住肚子滿地打滾,對他們搶天呼地的哭道:要除掉她肚子裏那塊肉嗎?除非先拿條繩子來把她勒死。姆媽好狠心,到底在麵裏暗下了一把藥,把個已經成了形的男胎給打了下來。一輩子,只有那一次,她真的萌了短見:吞金、上吊、吃老鼠藥、跳蘇州河──偏他娘的,總也死不去。姆媽天天勸她:阿囡,你是聰明人。人家官家大少,獨兒獨子,那裏肯讓你毀了前程去?你們這種賣腰的,日後拖著個無父無姓的野種,誰要你?姆媽的話也不能說沒有道理。自從月如那個大官老子,派了幾個衛士來,把月如從他們徐家匯那間小窩巢裏綁走了以後,她就知道,今生今世,休想再見她那個小愛人的面了。不過那時她還年輕,一樣也有許多傻念頭。她要替她那個學生愛人生一個兒子,一輩子守住那個小孽障,那怕街頭討飯也是心甘情願的。難道賣腰的就不是人嗎?那顆心一樣也是肉做的呢。何況又是很標緻的大學生。像朱鳳這種剛下海的雛兒,有幾個守得住的? 

「拿去吧,」金大班把右手無名指上一隻一克拉半的火油大鑽戒卸了下來,擲到了朱鳳懷裏,「值得五百美金,夠你和你肚子裏那個小孽種過個一年半載的了。生了下來,你也不必回到這個地方來。這口飯,不是你吃得下的。」 

金大班說著便把化妝室的門一甩開,朱鳳追在後面叫了幾聲她也沒有答理,逕自跺著高跟鞋便搖了出去。外面舞池裏老早擠滿了人,霧一般的冷氣中,閃著紅紅綠綠的燈光,樂隊正在敲打得十分熱鬧,舞池中一對對都像扭股糖兒似的黏在了一起搖來晃去。金大班走過一個檯子,一把便讓一個舞客撈住了,她回頭看時,原來是大華紡織廠的董事長周富瑞,專來捧小如意蕭紅美的。

「金大班,求求你做件好事。紅美今夜的脾氣不大好,恐怕要勞動你去請請才肯轉過來。」周富瑞揑住金大班的膀子,一臉焦灼的說道。

「那也要看你周董事長怎麼請我呢。」金大班笑道。

「你和陳老闆的喜事──十桌酒席,怎樣?」

「閒話一句!」金大班伸出手來和周富瑞重重握了一下,便搖到了蕭紅美那邊,在她身旁坐下,對她悄悄說道:

「轉完這一桌,過去吧。人家已經等掉魂了。」

「管他呢,」蕭紅美正在和桌子上幾個人調笑,她頭也不回就駁回道:「他的鈔票又比別人的多值幾文嗎?你去跟他說:新加坡的蒙娜正在等他去吃消夜呢!」

「哦,原來是打翻了醋罐子。」金大班笑道。

「呸,他也配?」蕭紅美尖起鼻子冷笑了一聲。

金大班湊近蕭紅美耳朵對她說道:

「看在大姊臉上,人家要送我十檯酒席呢。」

「原來你和他暗地裏勾上了,」蕭紅美轉過頭來笑道:「幹嘛你不去陪他?」

金大班且不答腔,乜斜了眼睛瞅著蕭紅美,一把兩隻手便抓到了蕭紅美的奶子上,嚇得蕭紅美鷄貓子鬼叫亂躲起來,惹得桌上的客人都笑了。蕭紅美連忙討了饒,和金大班咬耳說道:

「那麼你要對那個姓周的講明白,他今夜完全沾了你的光,我可是沒有放饒他。你金大姊是過來人,『打鐵趁熱』這句話不會不懂,等到涼了,那塊鐵還扳得動嗎?」 

金大班倚在舞池邊的一根柱子上,一面用牙籤剔著牙齒,一面看著小如意蕭紅美妖妖嬈嬈的便走到了周富瑞那邊桌子去。蕭紅美穿了一件石榴紅的透空紗旗袍,兩筒雪白滾圓的膀子連肩帶臂肉顫顫的便露在了外面,那一身的風情,別說男人見了要起火,就是女人見了也得動三分心呢。何況她又是個頭一等難纏的刁婦,心黑手辣,耍了這些年,就沒見她栽過一次筋斗。那個姓周的,在她身上少說些也貼了十把二十萬了,還不知道連她的騷舐著了沒有?這才是做頭牌舞女的材料,金大班心中暗暗讚嘆道,朱鳳那塊軟皮糖只有替她拾鞋子的份。雖然說蕭紅美比起她玉觀音金兆麗在上海百樂門時代的那種風頭,還差了一大截,可是臺北這一些舞廳裏論起來,她小如意也是個拔尖貸了。當年數遍了上海十里洋場,大概只有米高梅五虎將中的老大吳喜奎還能和她唱個對臺。人家都說她們兩人是九天媱女白虎星轉世,來到黃浦灘頭擾亂人間的;可是她偏偏卻和吳喜奎那隻母大蟲結成了小姊妹,兩個人晚上轉完檯子便到惠而康去吃炸子鷄,對扳著指頭來較量,那個的大頭耍得多,耍得狠,耍得漂亮。傷風敗德的事,那幾年真幹了不少,不曉得害了多少人,為著她玉觀音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後來吳喜奎抽身得早,不聲不響便嫁了個生意人。她那時還直納悶,覺得冷清了許多。來到臺北,她到中和鄉去看吳喜奎。沒料到當年那隻張牙舞爪的母大蟲,竟改頭換面,成了個大佛婆。吳喜奎家中設了個佛堂,裏面供了兩尊翡翠羅漢。她家裏人說她終年吃素唸經,連半步佛堂都不肯出。吳喜奎見了她,眼睛也不擡一下,搖著個頭,嘆道:嘖,嘖,阿麗,儂還在那種地方惹是非吓。聽得她不由心中一寒。到底還是她們乖覺,一個個鬼趕似的都嫁了人,成了正果。只剩下她玉觀音孤鬼一個,在那孽海裏東飄西盪,一蹉跎便是二十年。偏他娘的,她又沒有吳喜奎那種慧根。西天是別想上了,難道她也去學吳喜奎起個佛堂,裏面真的去供尊玉觀音不成?做了一輩子的孽,沒的玷辱了那些菩薩老爺!她是橫了心了,等到兩足一伸,便到那十八層地獄去嘗嘗那上刀山下油鍋的滋味去。
cut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