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歲的朵拉第一次踏進佛洛伊德的診療室,佛洛伊德當時已具備治療歇斯底里症患者的經驗,對他而言朵拉是一位患有神經質咳嗽、呼吸困難、合併憂鬱、輕型歇斯底里(petite hysterie),以及「可能不全然為真的厭世」的女孩(《朵拉》繁體版頁94)。兩年後朵拉接受佛洛伊德的治療,但這療程持續僅不及兩個月後便在父親陪同下決定中斷治療。朵拉此一個案像是捲入一場多重愛戀關係一般——或者依吳琼總以令人讚嘆的修辭說明(2011:571):「這一令人瞠目的性糾葛中的關鍵到底是什麼?」——提領了佛洛伊德將所有線索集中到一個問題上:「朵拉的欲望對象究竟是誰?」
在《朵拉》中,讀者依循著佛洛伊德的話語看見「朵拉著手審訊,打開了回憶的卷宗」(《拉康選集》 2001:225)。我們發現朵拉身上聚集著三種愛戀:一是面對K先生的私密追求,二是以父親作為愛戀的對象,三則是通過K太太作為一種返逆式對象。正是這三種以「老少配」、亂倫、同性之愛的愛欲處境——吳琼以為是相呼角逐(2011:571),我倒認為是心理動力下的接續機轉——牽動了朵拉一系列的歇斯底里症狀。吳琼以為這其中朵拉渴望著父親的愛是至為關鍵的(同上引):面對父親與K太太的交往,朵拉提出了「要我,還是K太太」此一選擇,然而當父親選擇後者之後,朵拉渴望成為K先生的太太;但當K先生向朵拉求婚、親吻並給予親密擁抱時——在佛洛伊德《朵拉》的記敘中,K先生的擁抱出現三次論述(分別見繁體版頁99、101、160)——渴望於父親的愛又讓朵拉拒絕了K先生的追求。
而朵拉對於K太太的敵意態度,表面上看來自然是搶奪了對父親的愛,然而佛洛伊德以為這敵意的背後隱藏著朵拉對於K太太同性愛戀的著迷喜愛。拉岡認為K太太此一對象的真實價值呈顯了「一種奧秘、女性本身的奧秘」,在第二個夢境裡,正說明了伊底帕斯情結是「自然而不是規範性的」(《拉康選集》 2001:227)。K太太代表著父親的愛的對象,朵拉想成為像K太太一樣的女人以獲得父親的愛。「可一當父親愛的對象的位置真的被K太太所佔據,那種同性戀式的認同就轉而變成了對K太太的某種敵意。」吳琼認為(2011:226)。
在佛洛伊德的論述中,兩種移情作用發生在朵拉身上:一是正向的移情作用,期間個案將一種愛意的情感轉而投注在治療師身上繼而產生一種「溫惠感覺」(吳琼,2011:565,568)。另一則是負向的移情作用,其中個案轉向治療師並且給出帶有怨恨和欺凌性的情感(aggressivity,見Lacan’s Écrits 1977:9),它構成對分析的抗拒並且可能因此中斷治療。就佛洛伊德以為,個案總是無意識抵抗治療師探尋自己受壓抑的原欲衝動因而採取敵對的姿態,於是這種抗拒本是分析過程中的一部分(同時見吳琼 2011:567)。這兩種移情作用同時存在時成為分析治療的悖論,一方有助於分析的進行,另一方又是對分析的抗拒。因此佛洛伊德主張,分析師應該憑藉著比個案更堅強的現實適應能力,透過專業的闡釋解除移情作用的干擾。但顯然「如何克服個案的抗拒」或者說「將負向移情作用視為必須克服的課題」成為佛洛伊德在朵拉個案裡失敗的關鍵因素。這是佛洛伊德承認分析者在這種「移情」經驗中的第一個病例——佛洛伊德以一種「決定性方式」來陳述病例,並且提出「移情作用」來說明分析者在治療過程中遭到挫折障礙的概念(《拉康選集》 2001:224)。
在拉岡1951年的《論移情作用》論文中,拉岡以〈朵拉〉個案開展了「主體與主體之間關係」。對拉岡來說,這顯然是一項邏輯謬論:「移情作用只有以移情本身為基礎並以移情本身為工具方能闡釋。」「分析師不可能脫離移情、不可能超然於移情之外來提供闡釋」吳琼以為,「而受分析者 [即個案] 也必定是在移情的關係中來接受和理解分析師提供的闡釋」(2011:569)。拉岡將移情作用做了更細微的闡釋,並且指出移情作用不單單是個案朝向分析師的移情,而是一種「共生性」(吳琼,2011:565)。拉岡以為主體的意義在精神分析學上是由話語所構成的——這無關方法上的謹慎、進展中的顧忌、結論的開放——而是在這個話語中精神分析者的在場本身就帶來了一個對話的向度(《拉康選集》 2001:222-4)。
於是分析師與個案都是雙方話語中的移情主體,因此移情作用是一種「主體與主體之間的關係」。並且這種主體間移情關係建立在「想像式移情」誒「象徵式移情」兩種作用之上:前者治療師認同個案想像所建構的移情對象(即分析師落入有關自我形象的想像移情);但依拉岡式的「主體的欲望總是他者的欲望」邏輯推論,話語的主體總在他者的場域中發生,那麼主體對處在他者位置的他者,便可以透過一種象徵移情方式建立起(話語)主體與(欲望他端)他者主體。於是,對拉岡來說,精神分析學是一種黑格爾式的辯證經驗(《拉康選集》 2001:223;Écrits 1977:177;吳琼 2011:570)。
那麼話說回來,朵拉為何離去?佛洛伊德以為自己沒能讓朵拉持續治療是因為自己忽略了上述兩種移情作用——先是將佛洛伊德作為父親的替身,接著又把佛洛依德想像為K先生的替身——進行移情分析,最終導致朵拉的離去。朵拉稱述每次夢醒都聞到一股煙味,並宣稱「K先生與父親都是熱愛抽煙的人」。確實,「夢的補遺 [⋯⋯] 意味著對一個抽煙者之吻的渴求」,循著原路返回並緩醒了兩年前K先生親吻朵拉的記憶,並且「藉由嘔心厭倦的感覺,對抗誘惑的影響」(《朵拉》繁體版頁149)。然而佛洛伊德卻認為這是一種針對自己的移情作用,「她想要從我這裡得到一個親吻。這可能是導致她重覆這個警告夢和導致她形成停止治療之意圖的興奮原因」(同上引)。
但是拉岡並不認同此種看法,他以為兩人的煙味並非如佛洛伊德所說的壓抑,而是回歸自我的衰微(《拉康選集》 2001:228)。此一衰微終究導致了一種嫌惡對方的負向移情作用:當朵拉隨同父親向佛洛伊德陳述自己受K先生侵犯時,父親卻以為這些指控皆是無稽之言:「我沒有懷移,這個偶發事件應該是朵拉憂鬱、易怒和自殺意念的原因。 [⋯⋯] 我個人相信,關於這個男人不道德建議的故事 [指K先生向朵拉求婚一事] 是一個強進入朵拉心中的幻想(fantasy);除此之外,我和K太太的聯結是高尚友誼的情意,我不希望造成她的痛苦」(見繁體版頁97)。朵拉終於發現自己在毫無抵禦的處境下暴露於K先生的慇懃之前,父親卻視而不見將她作為是一個醜惡交換的對象,以便於維護自己與K太太的私情——自己成為一位交換私情的犧牲者。此一極端的負向情緒在佛洛伊德數次將治療重心擺在朵拉對K先生的情感上,而忽略了她轉向嫌惡情緒感受時,作為一位女人的欲望。這使得朵拉產生一種重複的移情作用,發覺佛洛伊德與那兩位男人一樣,也使得自己成為交換的對象。「最終朵拉只能失望地轉身,憤然離去。」吳琼如此解釋。 (啊!只能先寫到這兒了。)
1 則留言:
看了兩段(嗯,只能先看到這兒了),真有點糾葛,我今晚期末考結束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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