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5月11日 星期四

偷渡技術與游擊藝術:塗鴉、鳳梨、眼鏡、自畫作



並置這幾則新聞好讓它們共同呈顯一項思考:藝術空間裡的任何物件都將成為藝術作品嗎?或者離開策展空間後,作品的「藝術性張力」能夠持續嗎?或許我們需要的不是朝向簡化的解答,而是賦予這些思考更多的疑惑。我們先來看看「街頭藝術家」(路透社讓人覺得逗趣的形容語)Banksy的最近作品。

Banksy在幾天前(5月8日)有了一幅新塗鴉作品:在三層樓高的牆壁上,塗鴉中一名工人正鑿除歐盟12星環旗幟中的一顆星星。作品的表達意涵顯然指向去年(2016)6月23日英國公投結果以51.9%對48.1%贊成脫歐(Britain + exit = Brexit 新單字,中文式理解應該就是「」)。稍後banksy在IG上證實

(photo credit: banksy網站)

自1990年代至今仍維持匿名的Banksy,始終以反戰、反資本、政治反諷作為戶外塗鴉題材,透過獨特的黑色幽默有時還夾帶著溫暖的家庭價值或純真年代的理想(那總令我感到珍貴,因為那個價值從來不曾在藝術空間裡)。不過Banksy也曾挑戰室內的藝術空間。2005年3月13日Banksy偷渡了自己的畫作掛在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布魯克林博物館、大都會博物館,和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這四件作品請看這裡)。 其中最大作品是貼在Brooklyn Museum的油畫(61cm X 46cm),展示一名殖民年代將軍手持噴漆,背景是反戰塗鴉。Banksy說:「很明顯,美術館把注意力集中在你離開時帶走的東西,甚於你進入時帶入的東西,這對我很有利。」蘋果日報

2014年5月紐約時報問了一個有趣的問題:「這些畫作後來怎麼處理呢?」布魯克林博物館發言人Sally Williams回覆也很妙:「這幅畫還收藏在庫房裡,但我們從未收藏它。由於我們找不到它的合法擁有者,所以我們也不知道如何退回這幅畫作。」(另一則紐約時報報導指出這幅作品在四天後(2005年3月17日)才被發現後下架。不過聽起來至少2014年布魯克林博物館對這幅偷渡的作品是尊重的。現代藝術博物館(Museum of Modern Art)發言人Margaret Doyle表示:「這件(蕃茄罐頭)作品被發現後便立刻拿下,並且放在安管處等待藝術家來領取。但我不認為他會取回。」(感覺氣呼呼的)紐約時報指出其他兩家博物館則沒有即時回應。

 
(photo credit: 紐約時報)

2011年12月(10日?根據創作者上傳YouTube修正日期)一位波蘭Wroclaw Fine Arts Academy藝術學院學生Andrzej Sobiepan自稱效法Banksy的做法,也把自己的「綠葉」作品偷偷掛在藝廊裡。他說:「我可不想等上30年40年才讓自己作品展示在這兒。我想在此時此處就掛上我的作品( here and now)。」(參考資料一參考資料二這種「here and now」的說法像是精神科醫師Irvin D. Yalom在團體心理治療時的理論,如果是這樣,作品在藝廊空間的擺置與精神療癒就變得有趣了。




類似的惡搞仍記憶猶新。2016年5月24日一位17歲的青少年TJ Khayatan在舊金山現代藝術美術館(SFMOMA)內惡作劇地放了一副眼鏡,引來館內觀賞民眾,並上傳推特。 這位青少年事後發表回應:
我同意現代藝術有時可以是一個玩笑,但藝術正是表達自身創意的途徑之一。有些人或許將它看成是一個玩笑,有些人可能從中找到某種精神意涵。在展示一天後,我看見它為那些態度開放以及具想像力的人們帶來了歡樂。 
(photo credit: 獨立報

這件惡作劇讓人感到不只是17歲Khayatan的超齡話語,還有SFMOMA的幽默感。SFMOMA以杜象的小便斗作為Khayatan的推特回文:「杜象在我們之中嗎?」(或許是從2005年Banksy的紐約「藝術偷渡」得到的經驗。)這讓我們想起杜象這個爭議作品的評論:
藝術家不見得是一位偉大的創作者,你看看杜象跑去水電行買了一座小便斗回來。這件藝術作品並非是什麼獨特物品,僅僅只是一件工廠大量製造出來的物件。藝術本身不涉及什麼令人激動或是高尚的經驗,頂多就是令人困惑或是讓人覺得沒什麼品味。但正因如此,杜象選擇這件小便斗,它傳達了一則再清晰不過的訊息:藝術正是小解之處(Art is something you piss on)。( Stephen Hicks ) 

2016年7月4日有個自稱是「澳洲藝術家裡有夠糟的澳洲藝術家」(亂入一下,藏書界的竹野內豐那本書真的不錯看)Ben Butcher偷偷跑進位於墨爾本的維多莉亞國家藝廊(National Gallery of Victoria),把自己的作品給掛了上去。由於他先前在2009年奪得「糟糕藝術獎」(Bad Art),於是當這件偷渡作品呈現在觀賞者面前時,反倒有了意外的落差。有夠糟藝術家這麼表示:
這幅畫作實際上相當「自肥」(self-preferential),畫的內容就是我偷偷把自己得到「糟糕藝術獎」的那幅畫掛在藝廊裡。(註記一下,這位藝術家偷偷把畫掛在維多利亞國家藝廊時所穿的外套正是畫裡頭主角穿的那件彩虹帽T。很有梗吧。)
(photo credit: 每日郵報

最後則有一週前(2017年5月8日)英國《獨立報》報導一名Robert Gordon University的22歲商學院學生Ruairi Gray把一顆從超市花1英鎊買來的鳳梨,擺在大學美術館內的展覽台上。沒多久之後,這顆鳳梨被策展工作人員移置到一個正式平台上,並且給予玻璃罩保護著。
藝術從來不是我所曾經想過的,但我現在希望拿個藝術榮譽學位什麼的。如果有人願意出價購買這件作品,我願意出售。一如鳳梨會慢慢腐敗,它再現人生無可避免的瓦解。誰知道啦幹! (每日郵報)

(photo credit: Ruairi Gray Facebook )

並置這些新聞透露幾項訊息:先是「藝術空間」的階級感,得以讓自己作品與其他「大師作品」共處一室Sobiepan:我可不想等上30年40年),並且下意識地傳達「美術館是高尚的、大師等級的、專業的、受人肯定的;博物館是具收藏價值的、神聖的、莊嚴的、不能喧鬧的」。而「你是鳳梨系?」Ruairi Gray這種「急功好利」的想法(至少他的說法涉及「榮譽學位」和「出售」兩種概念,加在一塊兒正好就是「商學院」),甚至對於前述「藝術空間」所造就的尊崇與嚮往都還稱不上(儘管這種意識形態的形塑是可議的)。因為一旦將「偷渡自己作品至美術館空間」視作一場展演行動劇,甚至惡作劇(prank)時,「鳳梨、眼鏡、綠葉、糟糕藝術獎、噴漆將軍」都因此成為展演道具,因而限縮了藝術作品的隱喻與意義。

藝術空間裡的任何物件都將成為藝術作品嗎?並非如此。小便斗與鳳梨雖然不能說是「隨手購得」,但藝術作品更關乎創作者的理念與藝術環境的背後脈絡與氛圍。1910-1920年代的達達主義所企圖「解構」甚至破壞的典範定義(小便斗反轉為「噴泉」),如今已成為「基本認識」當代世界的意義總是浮動的。因此我們更需要將「偷渡技術」視為一種「游擊藝術」(guerrilla art),這種游擊戰略更具組織計劃、計算演練,也更具空間彈性,在牆面、防火栓、街角、鐵捲門、柏油路面上——這意味著在每位市民的日常生活裡但問題重點並非對當代空間的定義提出質疑,而是如何使得作品的「藝術性張力」繼續延伸下去。它需要更為複雜的動能,這些動能包括在社會議題、藝術策展空間、公共政策、神聖與通俗之間,提出持續抱持動態的思想、理念、議論甚至駁斥。

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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