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5月25日 星期四

時間的雙極性疾患:沒有最慢只有更慢之孤寂覺察


今年5月15日台北工務局公園處發表聲明表示在大安森林公園架設了攝影機線上直播鳳頭蒼鷹(Crested Goshawk )的「繁殖監控」(參考1參考2)。這當然讓都會市民為生態多樣而感到欣喜。(「你有想過鳳頭蒼鷹的感受嗎?沒有,因為你只想到你自己。」)好啦,回到重點。這種全程紀錄猶如上個月挪威廣播公司(NRK, 2017.4.24)連續七天播出《馴鹿遷徙》(Reinflytting minutt for minutt)的馬拉松式紀錄片(參考3參考4參考5)?媒體表示:
這個僅以數台攝影機,一刀不剪、沒完沒了的實況轉播節目廣受挪威人喜愛。[⋯⋯] 挪威人口僅520萬,但NRK於2009年推出的首部慢電視「卑爾根鐵道篇」就吸引了約125萬挪威人收看,長達7小時的紀錄片沒有劇本,忠實呈現火車旅客所見的窗外風景。2011年,134小時的挪威沿海之旅「海達路德郵輪篇」更讓320萬挪威人守著電視機,並奪得最長直播紀錄片的金氏世界紀錄。就連2013年長達12小時的「壁爐燒柴篇」,也有100萬人捧場。[⋯⋯] 節目不時搭配節奏緩慢的挪威音樂,倒也讓馴鹿遷徙成了療癒節目。主持人在節目中幾乎不會說話,畫面多半只有大自然與馴鹿,就有挪威網友在NRK官網評語說:「什麼事都沒發生,這種節目最棒!」參考3
底下有〈馴鹿遷徙〉8小時版本,但很抱歉我沒有辦法看完。
挪威廣播公司表示(參考6),「慢電視」(Slow TV)提供了我們獨特的經驗,一種在現實時空中的當下感受。李明璁老師的蘋中信專欄(參考7)內精彩分析了「慢電視」受歡迎的原因:
[慢電視]是對現代人飛速而滿溢的媒體經驗,一個明確之反動。在日夜轟炸的巨量訊息與眾說紛紜中,大家都無力疲累了,慢電視逆勢操作,當然異軍突起。其次,則與返璞歸真、親近自然氛圍或生活傳統的集體渴望有關。這是在數位時代裡,某種來自原真性(authenticity)、微小而必要的逆襲。
但除了這種「好飽我休息一下」的詮釋方向之外,有沒有其他解題方式嗎?或者這種「慢紀錄」可以幫助我們理解什麼?

我們再來看看另一種「沒有最慢,只有更慢」的(目前)最長電影:瑞典導演及藝術家Anders Weberg《氛圍》(Ambiancé),此片長共720小時,預計2010年上映。此片在2014年釋出第一版預告片72分鐘,2016年第二版7小時20分鐘(見底下),2018年將釋出72小時預告片版本(參考8)。這位自稱是「p2p Art」的藝術家,在720小時長度的電影究竟想表達什麼?一天24小時,長達30天?或是哈沙德數1x2x3x4x5x6?(參考9
photo credit: IMDB引用片源




或者這世界上最長的曲子呢?答案是John Cage的〈愈慢愈好〉(你沒看錯,就是〈4分33秒〉的作者),曲長639年(對!你也沒看錯)。演奏這首曲子的管風琴當時在2000年剛好是639歲,「預計公元2640年奏完全曲⋯⋯目前已演奏16年,進度2.5%」(參考10)。在另一則新聞裡,提供本曲演奏樂器管風琴的基金會主席有一段令人玩味的說法:「凡事不必都發生得這麼快速。如果事物得花久一點的時間來進行,那就能帶給我們正常生活中極少見的內心平靜」(參考11)。

反過來呢?《社群網站》(The Social Network)電影的編劇艾倫索金講述導演大衛芬奇在電影裡一開始的對白速度:
大衛來到我家,打開了手機裡面的計時器,然後他要我朗讀我的劇本,以我在寫劇本的時候的語氣以及速度念出來,然後他就把每一場戲的時間記錄下來,這些時間就會成為排戲時的依據。所以你們看到的傑西艾森柏格(Jesse Eisenberg)與魯尼瑪拉(Rooney Mara)演出的開場戲,我在唸的時候總共花了 7 分 22 秒,在排戲的時候就是照著這個節奏來…而在排練時大衛會告訴他們有哪些地方要注意,就算演得不錯,他也會說『很好,但我這裡設定的就是 7 分 22 秒,我不管你們怎麼做,你們必須要再講快一點』之類的話。參考12


很顯然地,不論是「慢紀錄」(《馴鹿遷徙》、《氛圍》)還是《社群網站》開場白的五分鐘都有著共通元素:時間。我想起教科書裡對於ADHD孩子的時間感有別於一般人的解釋。對ADHD小朋友來說,時間的步調總是緩慢而讓人難以忍受,於是他們無法安靜15分鐘(也許相當於要求一般人靜坐不動兩小時那樣最終令人感到焦躁),他們「先做再說」的舉動快到大腦來不及評估行為的後果,於是外界看到ADHD的孩子總是靜坐不能躁動不安,以致於經常無端魯莽伸手拿取其他小朋友的物品或是無法遵守遊戲規則。「去學習欣賞孩子獨特的天份。」當我在衡鑑室裡向孩子的母親如此說明時,我明白需要同理母親多年努力與時時刻刻不斷遭遇的挫折,有時母親的無力感甚至來自一同前來診間的學校教師。(或許李明璁筆下所推崇的「訊息逆襲」但卻讓我升起無名的煩躁感,與要求ADHD患者靜坐一小時有相似的徵候。)

鬱症:「什麼事也做不了」 vs. 慢電視:「什麼事都沒發生」 

用這種臨床病理的角度來理解「時間」,當然具備風險:有時對疾患診斷標準過於簡化,又限縮了文化現象本身的複雜度。但或許這種理解方式可以開展雙方各自的理解。

換一種情緒疾患(mood disorder)來看「慢紀錄」和「快步調」(臨床觀察上躁症和ADHD有相近的行為表現)。先談後者——對我來說比較容易也較為適應——這種快速思緒的運轉、反應、判斷、概念化,最後做出推論與決定,貼近臨床上雙極性疾患(bipolar disorder)中的躁症徵候(mania):說話步調快速、自信膨脹、思緒飛躍、精力旺盛,可能伴隨魯莽的決定或是挑釁的思維或語言。果真如此,那麼我們便有機會好好處理躁症的對立面「鬱症」(depression)所帶來的悲傷焦慮、絕望感,或是內疚、罪惡感,那讓患者動作與思考緩慢,提不起勁,甚至不曉得如何思考、什麼事也做不了。成天就只能活著空等時間。我的指導老師余德慧教授在《好走:臨終時刻的心靈轉化》裡寫了一篇〈導讀〉提到:
憂鬱者最害怕時間,在憂鬱中,心智縮得很小,其落實能力變得很弱,所能落實的東西縮到很少。憂鬱者的時間多到不知該怎麼過日子。[⋯⋯] 陪伴者可以幫憂鬱症者掌握時間,胡說八道都無所謂,這可以幫助已經完全無力掌握時間的憂鬱者把時間度過。這剛好跟躁症相反,躁症是時間不夠用。憂鬱症有一個好處,若有一個讓他安心的環境,他會蠻幸福的,只要一點點時間、小地方、燈光,不用複雜,他就可以像和聲的小孩子穿進一個小小搖籃,小小燈光。記得我憂鬱症的時候,對多數的電視節目都看不下去,只能看幼兒頻道的「天線寶寶」,其話語都是最簡單的。等病情好轉,就可以從看「天線寶寶」到日本連續劇——「阿春」,阿春是一個旅館的小女孩,心地善良,是有心替人排解的女孩,故事情節都很簡單,慢慢「阿春」結束了,出現另一齣比較複雜的日本劇,越看越複雜,我就發現,電視反映出我的時間結構。但想想,這一過程不就像一個小嬰兒慢慢長大,所以,憂鬱症的時間就是一個慢慢長大的過程參考13
挪威廣播公司的《馴鹿遷徙》一刀未剪地全貌播出,讓我們活在其中;John Cage的〈愈慢愈好〉帶給我們內心平靜。但這種的生命面容正是鬱症患者終日無法逃脫的困境:只能活著,緩慢地活著。馬拉松式播映讓人隨時可以輕鬆離開再回來,馴鹿仍在遷移沒有走開,因而帶來「療癒」效果;「活在其中」讓人感到自身的渺小,卻也是一種無所遁逃。於是,此刻的世界正訓練著每個人朝向如此這般的雙極性疾患發展:一端面對的是這個世界接踵而來的龐大訊息,人們被要求快速反應、表達、策略性銜接(articulation)、機靈的手段、彈性的立場,另一端卻是給予療癒性的沉寂與萬物不變無所事事所帶來的平靜與安心。一種璀璨煙火後,Marc Augé式(也是李明璁式)的「個人孤寂」。

如果鬱症可以在「慢電視」的文化邏輯下被理解,那麼我們對於鬱症患者的「無法思考、什麼事也做不了」可以更貼近看待為一種自我療癒的過程:讓生活什麼事都沒發生。或許人生真的就像觀看一場馬拉松式的放映,累了就躺著,渴了便起身去喝水,幾個小時後馴鹿仍在遷徙,沒什麼大不了的。這種人生確實最棒了,那是因為我們知道在生活世界的另一端隨時需要待機承擔。而這兩者加起來才是我們所謂的「生命」:白天燥熱盲動,夜晚安靜律緩,每週三固定打電話給母親「這週手邊忙沒法回家」報平安,星期四照例到診間繼續瞭解自己。

我在想,如果余德慧老師活著的時候有麋鹿遷徙的電視節目,或是看著鳳頭蒼鷹「慢慢長大的過程」,應該也會覺得很療癒吧。(笑)

參考資料:

2017年5月19日 星期五

51歲老伯。。。(冏)

繼「50歲老翁喝醉酒摔到水溝裡」。要剩,我們成為「老伯」了啦。這世界運轉的太快!

2017年5月11日 星期四

偷渡技術與游擊藝術:塗鴉、鳳梨、眼鏡、自畫作



並置這幾則新聞好讓它們共同呈顯一項思考:藝術空間裡的任何物件都將成為藝術作品嗎?或者離開策展空間後,作品的「藝術性張力」能夠持續嗎?或許我們需要的不是朝向簡化的解答,而是賦予這些思考更多的疑惑。我們先來看看「街頭藝術家」(路透社讓人覺得逗趣的形容語)Banksy的最近作品。

Banksy在幾天前(5月8日)有了一幅新塗鴉作品:在三層樓高的牆壁上,塗鴉中一名工人正鑿除歐盟12星環旗幟中的一顆星星。作品的表達意涵顯然指向去年(2016)6月23日英國公投結果以51.9%對48.1%贊成脫歐(Britain + exit = Brexit 新單字,中文式理解應該就是「」)。稍後banksy在IG上證實

(photo credit: banksy網站)

自1990年代至今仍維持匿名的Banksy,始終以反戰、反資本、政治反諷作為戶外塗鴉題材,透過獨特的黑色幽默有時還夾帶著溫暖的家庭價值或純真年代的理想(那總令我感到珍貴,因為那個價值從來不曾在藝術空間裡)。不過Banksy也曾挑戰室內的藝術空間。2005年3月13日Banksy偷渡了自己的畫作掛在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布魯克林博物館、大都會博物館,和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這四件作品請看這裡)。 其中最大作品是貼在Brooklyn Museum的油畫(61cm X 46cm),展示一名殖民年代將軍手持噴漆,背景是反戰塗鴉。Banksy說:「很明顯,美術館把注意力集中在你離開時帶走的東西,甚於你進入時帶入的東西,這對我很有利。」蘋果日報

2014年5月紐約時報問了一個有趣的問題:「這些畫作後來怎麼處理呢?」布魯克林博物館發言人Sally Williams回覆也很妙:「這幅畫還收藏在庫房裡,但我們從未收藏它。由於我們找不到它的合法擁有者,所以我們也不知道如何退回這幅畫作。」(另一則紐約時報報導指出這幅作品在四天後(2005年3月17日)才被發現後下架。不過聽起來至少2014年布魯克林博物館對這幅偷渡的作品是尊重的。現代藝術博物館(Museum of Modern Art)發言人Margaret Doyle表示:「這件(蕃茄罐頭)作品被發現後便立刻拿下,並且放在安管處等待藝術家來領取。但我不認為他會取回。」(感覺氣呼呼的)紐約時報指出其他兩家博物館則沒有即時回應。

 
(photo credit: 紐約時報)

2011年12月(10日?根據創作者上傳YouTube修正日期)一位波蘭Wroclaw Fine Arts Academy藝術學院學生Andrzej Sobiepan自稱效法Banksy的做法,也把自己的「綠葉」作品偷偷掛在藝廊裡。他說:「我可不想等上30年40年才讓自己作品展示在這兒。我想在此時此處就掛上我的作品( here and now)。」(參考資料一參考資料二這種「here and now」的說法像是精神科醫師Irvin D. Yalom在團體心理治療時的理論,如果是這樣,作品在藝廊空間的擺置與精神療癒就變得有趣了。




類似的惡搞仍記憶猶新。2016年5月24日一位17歲的青少年TJ Khayatan在舊金山現代藝術美術館(SFMOMA)內惡作劇地放了一副眼鏡,引來館內觀賞民眾,並上傳推特。 這位青少年事後發表回應:
我同意現代藝術有時可以是一個玩笑,但藝術正是表達自身創意的途徑之一。有些人或許將它看成是一個玩笑,有些人可能從中找到某種精神意涵。在展示一天後,我看見它為那些態度開放以及具想像力的人們帶來了歡樂。 
(photo credit: 獨立報

這件惡作劇讓人感到不只是17歲Khayatan的超齡話語,還有SFMOMA的幽默感。SFMOMA以杜象的小便斗作為Khayatan的推特回文:「杜象在我們之中嗎?」(或許是從2005年Banksy的紐約「藝術偷渡」得到的經驗。)這讓我們想起杜象這個爭議作品的評論:
藝術家不見得是一位偉大的創作者,你看看杜象跑去水電行買了一座小便斗回來。這件藝術作品並非是什麼獨特物品,僅僅只是一件工廠大量製造出來的物件。藝術本身不涉及什麼令人激動或是高尚的經驗,頂多就是令人困惑或是讓人覺得沒什麼品味。但正因如此,杜象選擇這件小便斗,它傳達了一則再清晰不過的訊息:藝術正是小解之處(Art is something you piss on)。( Stephen Hicks ) 

2016年7月4日有個自稱是「澳洲藝術家裡有夠糟的澳洲藝術家」(亂入一下,藏書界的竹野內豐那本書真的不錯看)Ben Butcher偷偷跑進位於墨爾本的維多莉亞國家藝廊(National Gallery of Victoria),把自己的作品給掛了上去。由於他先前在2009年奪得「糟糕藝術獎」(Bad Art),於是當這件偷渡作品呈現在觀賞者面前時,反倒有了意外的落差。有夠糟藝術家這麼表示:
這幅畫作實際上相當「自肥」(self-preferential),畫的內容就是我偷偷把自己得到「糟糕藝術獎」的那幅畫掛在藝廊裡。(註記一下,這位藝術家偷偷把畫掛在維多利亞國家藝廊時所穿的外套正是畫裡頭主角穿的那件彩虹帽T。很有梗吧。)
(photo credit: 每日郵報

最後則有一週前(2017年5月8日)英國《獨立報》報導一名Robert Gordon University的22歲商學院學生Ruairi Gray把一顆從超市花1英鎊買來的鳳梨,擺在大學美術館內的展覽台上。沒多久之後,這顆鳳梨被策展工作人員移置到一個正式平台上,並且給予玻璃罩保護著。
藝術從來不是我所曾經想過的,但我現在希望拿個藝術榮譽學位什麼的。如果有人願意出價購買這件作品,我願意出售。一如鳳梨會慢慢腐敗,它再現人生無可避免的瓦解。誰知道啦幹! (每日郵報)

(photo credit: Ruairi Gray Facebook )

並置這些新聞透露幾項訊息:先是「藝術空間」的階級感,得以讓自己作品與其他「大師作品」共處一室Sobiepan:我可不想等上30年40年),並且下意識地傳達「美術館是高尚的、大師等級的、專業的、受人肯定的;博物館是具收藏價值的、神聖的、莊嚴的、不能喧鬧的」。而「你是鳳梨系?」Ruairi Gray這種「急功好利」的想法(至少他的說法涉及「榮譽學位」和「出售」兩種概念,加在一塊兒正好就是「商學院」),甚至對於前述「藝術空間」所造就的尊崇與嚮往都還稱不上(儘管這種意識形態的形塑是可議的)。因為一旦將「偷渡自己作品至美術館空間」視作一場展演行動劇,甚至惡作劇(prank)時,「鳳梨、眼鏡、綠葉、糟糕藝術獎、噴漆將軍」都因此成為展演道具,因而限縮了藝術作品的隱喻與意義。

藝術空間裡的任何物件都將成為藝術作品嗎?並非如此。小便斗與鳳梨雖然不能說是「隨手購得」,但藝術作品更關乎創作者的理念與藝術環境的背後脈絡與氛圍。1910-1920年代的達達主義所企圖「解構」甚至破壞的典範定義(小便斗反轉為「噴泉」),如今已成為「基本認識」當代世界的意義總是浮動的。因此我們更需要將「偷渡技術」視為一種「游擊藝術」(guerrilla art),這種游擊戰略更具組織計劃、計算演練,也更具空間彈性,在牆面、防火栓、街角、鐵捲門、柏油路面上——這意味著在每位市民的日常生活裡但問題重點並非對當代空間的定義提出質疑,而是如何使得作品的「藝術性張力」繼續延伸下去。它需要更為複雜的動能,這些動能包括在社會議題、藝術策展空間、公共政策、神聖與通俗之間,提出持續抱持動態的思想、理念、議論甚至駁斥。

參考資料:

2017年5月8日 星期一

睫毛膏、體脂訪、時尚工業、美感


photo credit: NYTimes

這幾天幾則新聞獨立分開閱讀時沒什麼太大感覺,但是綜合起來覺得共同呈現一個有關「現實感」問題。

首先是這則《關鍵評論》(這網站的時事回應速度真是驚人)。主要內容是一家生產睫毛膏的公司,請來這位24歲英國時尚女模(兼演員)Cara Delevingne來拍攝廣告,卻遭檢舉使用假睫毛以及後製,讓消費者誤以為這產品真可以幫助睫毛「極度濃密、野性大膽」。(到底睫毛要怎樣才能大膽?)英國廣告標準管理機構(Advertising Standards Authority,ASA)介入調查,並於上個月(2017年4月18日)禁止廣告繼續播放:
影片中Delevingne的上下睫毛看來分布較平均,也因而顯得更濃密。雖然不清楚那是因為用了假睫毛,還是廣告後期製作畫上去的,又或者兩種方法都用了,我們認為整體上的看來就是睫毛更長更濃密。由於廣告傳達的訊息是產品可以做到增長、增濃密的效果,我們認為用假睫毛和後期加工的方法很可能誇大了消費者使用產品後的真實效果。因此,我們認為廣告是有誤導性。(《關鍵評論》)



當然,這不是第一次。先前在2012年娜塔莉波曼(Natalie Portman)代言Dior的「3D訂製睫毛膏」( Dior Show New Look Mascara,底下圖) ,文案這樣說:「濃密效果根根分明」、「打造睫毛效果無與匹敵」。 是有這麼誇張嗎?搞得競爭對手L'oreal 直嚷嚷嫑嫑的。ASA在2012年6月發布禁播該則廣告,Dior同意直接撤下廣告。(見底下參考資料)


台灣也有相似之舉。衛福部食藥署於2015年3至4月聯合衛生局稽查藥粧店。
稽查發現,72件產品標示不符規定,包括台灣屈臣氏「MISSHA魔纖濃無限延伸睫毛膏」、台灣萊雅「快捷摩天濃超魔衣睫毛膏」等,因標示「無限延伸」、「24小時抗油、防水、零暈染」等誇大宣稱。資料來源,我個人比較好奇的是「摩天」兩個字)


另一則相對較令人矚目的新聞則是法國在這個(5月)5日「通過新法,其中強制規定法國境內所有的模特兒都必須提供來自醫生的健康證明,證實其體指數BMI(身體質量指數,Body Mass Index)正常。若沒有根據這項法令聘僱模特兒,可被判最高六個月徒刑,並處以最高7萬5,000歐元(約台幣247萬)的罰款」(cf. 《關鍵評論》)。同時平面廣告若是經過修圖,自今年10月1日起,需在圖片上註記「photographie retouchée」(「照片經過修潤」)。這項法案主要是針對時尚界長期以來體重過瘦(BMI往往低於17以下),甚至到了病態的要求。世界衛生組織(WHO)表示一位成年人的BMI指數若低於18.5便是過輕的體重,而目前法國全國女性平均BMI是23.2,已經是西歐國家中最低指數。

此一被視為是「模特兒健康法」,將有助於女模們面對「難以達成的瘦感」的要求(unattainable thinness)。參考資料中表示目前法國罹患厭食症(anorexia)約有30,000-40,000的人口,其中有90%是女性。法國衛福部部長Marisol Touraine在5日表示:
展露一個被視為標準卻不符合現實的身體形象予年輕人,會帶來輕蔑與自卑,並且影響相關的健康行為。
photo credit:衛報

在這之前,以色列於2012年3月繼西班牙(2006.9)、義大利(2006.12)通過新法禁止紙片女模走上伸展台。法國曾在2008年提出相似法案,當時受到時尚工業嚴厲抨擊而失敗。「因而這項法案通過後會改變法國作為歐洲時尚工業之都的位置嗎?」參考資料這樣提問。這幾年間經過若干罹患厭食症的女模現身說法(其中甚至有紙片人因此不幸過世),這項法案顯然針對是伸展台及平面時尚雜誌上女性模特兒們的身體健康考量。

用一種臨床的角度來理解,這項法案「將伸展台文化導回一個具現實感的世界」,「伸展台藝術」被規範不能遠離現實或至少不能太遠——別誤解,我能理解這些違背人道健康的病態要求。但自此之後,「具現實感的伸展台」便被納入臨床診斷標準了。規範女模們站上伸展台前需具備醫生證明——「法國5日通過的這項法令,將決定權交給醫生,由醫生開出有效期限兩年的健康證明,其中將特別著重模特兒的體指數」(關鍵評論)——可以想見「保障勞方不受到資方不人道的減重要求以及職場上的工作威脅」(我的說法)。確實,這個世界需要健康的女模,女模也需要一個健康的世界。

對人類學家來說,「美感正在重新定義」這類說法容易理解,但重點或許並不是「伸展台上的現實感」,而是「美感仿效與追求」是如何經過時尚工業所塑立而成為一種文化價值——亞洲四大邪術:日本的化妝、韓國的整型、泰國的變性、中國的P圖正是如此。經過修飾的平面廣告以及伸展台上過於纖細的女模讓人誤以為這是可以辦得到的美感,但標註「照片經過修潤」也不見得會因此更為澄清「真實」。但話說回來,如果一個睫毛膏的產品卻是透過假睫毛和後製的廣告作為宣傳,伸展台上的女模們至少還保有一份「真實」,儘管那可能非常超現實。某種意義上(或者至少對我)來說,由醫師診斷「女模身體」列入工作職場的證明,當然是一種保護但也可能成為一種專斷。始作俑者的一直是那個偏頗的時尚文化和病態的工作環境,而不是將職場勞動者交予臨床證明藉此獲得或是保護他們的工作權。

參考資料:
迪奧睫毛膏廣告誇大 英國禁登
迪奧睫毛膏涉誇大 在英廣告遭禁 
「極度濃密、野性大膽」睫毛膏廣告太誇張?英國監管機構下令停播 
杜絕時尚圈不合現實的「美麗標準」 法國法律禁止雇用紙片模特兒
French Parliament Debates Weight Standards for Fashion Models
Fashion models in France need doctor's note before taking to catwalk
France Passes Model Health Law
France Votes To Ban Models Under A Certain Body Mass Index
France passes bill banning 'excessively thin' models
The French React to Their New ‘Skinny Model’ Law
Super-thin French models must have doctor's note of health
Fashion industry told to end its quest for ‘unattainable thinness’
Israel’s Underweight Models Ban Launches
Skinny models banned from catwalk
Italy Bans 'Too-Thin' Models

2017年5月3日 星期三

「谷阿莫爭議」之話外篇:百事可樂的落漆創作

第一篇:惡趣味作為理解的開展
第二篇:華爾街銅牛與無懼女孩的二次創作:理解的疊加
第三篇:「深信」的文化危機與「反社會人格」質疑 

番外篇:百事可樂的落漆創作

在第二篇〈華爾街銅牛與無懼女孩的二次創作〉中,提到今年3月8日《無懼女孩》透過「女性力量、兩性平權」的聲明,暗渡陳倉地傳遞上市投資公司的公關形象,不到一個月內另一則公關形象廣告卻是以慘敗撤架的結局收場。 

2017年4月4日百事可樂刊出一則2分40秒訴求「活在當下」的形象廣告(同時見關鍵評論科技報橘queerology.net):

   

廣告片裡描述一位白人模特兒在拍攝商業平面宣傳活動時,望著身邊的抗議活動,其中一位黃皮膚大提琴樂手向女模特兒挑眉示意「妹來否?」(在這之前,也不曉得這大提琴樂手在認真什麼,汗如雨下,拉斷琴弦,還一度跑去隔壁大樓頂樓練習),女模脫下金色假髮,丟向黑皮膚的化妝助理(黑人助理一臉肚爛),抹去唇膏,毅然決然(並且神奇地立刻換上牛仔褲)加入街頭示威抗議遊行。廣告中的抗議群眾刻意安排了各色人種和性別團體,手持標語「參與對話」(join the conversation)或是「對話」(Faites de la conversation)、「愛」、Love、peace、反戰標誌。終於白人女模穿越出群眾,手拿著百事可樂一派悠閒走向眼前維持封鎖線的白人警察。(漂亮女模都還沒示意,白人警察就好棒棒地自動接手糖水罐。)頭戴hijab頭巾帶著鼻環的穆斯林女性攝影師(先前還在工作室惱怒自己的作品),按下快門拍下這一刻。接著現場一陣歡呼(歐耶!給我五!),片尾在女模帥氣帶領群眾走向鏡頭中帶出「有青才敢大聲」的價值(Live Bolder, Live Louder;好啦,我亂翻的啦,應該是「活得勇敢,活得夠嗆」),最後帶出品牌口號「活在當下」(Live for Now;但顯然沒有活得很久)。 
photo credits: Kendall Jenner PEPSI Commercial Youtube截圖

廣告裡的女主角是一位21歲集實境秀演員、模特兒、廣告明星於一身的網紅Kendall Jenner,她在Instagram上擁有將近8,000萬粉絲,替Estée Lauder、Marc Jacobs、Calvin Klein、Fendi拍攝過平面或電視廣告。(NYTimes當天發表評論時是7,700萬,隔天US Today評論時是7,800萬粉絲。豬頭寫這篇時已經是7,970萬了。)

但出乎百事可樂高層的預期,負面評論不斷湧現。起初百事可樂仍舊支持這則廣告的用意:
這則全球性廣告表達來自各個不同地方的人們因追求和諧精神而齊聚一方,這是我們認為想要傳遞的重要訊息。(原文見adweek.com) 
這則「百事瞬息」影片更加反映了今日世代以及活在當下的景象。
這支創意廣告展現了一個團結時刻,表達了各個不同故事情節都匯集於此。它描繪了來自不同社群的人們自發地匯集團結,而百事可樂所訴求「活在當下」真實地意味著不必設限、無拘無束的生活生命。(原文teenvogue.com
但是反彈聲浪實在過大。廣告片尾女主角走向警察一景,似乎有意向黑人女性Ieshia Evans大無畏地站在武裝鎮暴警察面前的勇敢形象「致敬」(或者我們是否可以理解為「二次創作」?),但畫虎不成反類蛇(咦?),由一位白人演員重現2016年紀念因警察誤殺黑人的「黑人的命也是命」抗爭(Black Lives Matter, BLM)中,「對峙於巴頓魯治」(Taking a Stand in Baton Rouge)的經典鏡頭(這張經典照片由路透社Jonathan Bachman所拍攝),顯然落差實在太大。這引起了社群媒體激烈反彈(衛報)。此一百事可樂廣告被譏諷為「Attractive Lives Matter」(漂亮臉蛋才是關鍵!)


photo credits: NYTimes

photo credits: 衛報

photo credits: nydailynews.com

Photo Credits: NBC News

Photo Credits: NBC News

由於廣告刊登的時間實在過於敏感——金恩博士正是在49年前(1968)4月4日遭到行刺身亡——Martin Luther King Jr.的女兒Bernice King在廣告刊出的隔天(參考資料說是4/5星期三;實際上是4/6凌晨)貼了一則推文:「如果爸爸當初知道百事可樂的威力就好了。」(If only Daddy would have known about the power of #Pepsi.)


photo credits: Business Insider

photo credits:衛報NYTimesNBC News

就在Bernice King4/6凌晨12:15寫下這篇諷刺又具感傷的推文,不到4小時內,百事可樂在凌晨3:52發表聲明道歉寫道:
百事可樂企圖策劃一個全球團結、和平與理解的信息。很明顯地我們沒能達成這個目標,並且在此道歉。我們對於這些嚴肅議題絕無輕視之意。我們即刻移除所有影片內容並且停止繼續播放。我們也同時對Kendall Jenner陷身於此表達歉意。(參考資料:USA Today
但更重要的是推特的內文向Bernice King致意:
百事可樂始終相信金恩博士所帶給世人的遺產,並且對於金恩博士與其他為正義奮鬥的人絕無不敬之意。

Photo Credits: NBC News

這則結合愛與和平、社會運動、族群團結、摩登時尚、甚至性別/兩性議題的公關形象廣告,但遺憾的是廣告裡企圖傳達的訊息,對於議題本身的敏感度卻遠遠不足因而偏離事實。百事可樂迅速在24小時內將這支影片下架。

首先由一位白人女模巨星(在真實世界也是)「領軍」這場族群示威運動,顯示出百事可樂領導高層的誤判。片中一景安排一位黑人助理協助打理這位女模的裝扮,接著女模將脫下的金髮不屑一顧地丟給黑人助理,確實讓人感受不被尊重(難怪助理一臉不爽)。影片最後走向執法人員一幕讓閱聽者自然聯想到BLM抗議運動,但真實的示威現場面對的是配備胡椒噴劑、棍棒,甚至可能更不人道對待的武裝鎮暴警察,在場感受到的是緊張憤怒與不安害怕,那絕非是影片中穿著1950年代警察制服的執法人員,或是離奇的背著大提琴上街的樂手一個挑逗眼神便可以邀請「參與對話」,而過於歡樂意象的示威遊行也沖淡了對於嚴肅議題的重視和肅然態度。

最後,由白人女模交付一罐百事可樂給白人男性執法人員,輕易地帶領現場氛圍嗨到翻天,更是讓人感到錯愕與藐視。這顯然引起眾怒:自2013年一名黑人少年遭到誤殺而聚集日後舉辦的BLM示威運動,至今都是伸張種族正義這類敏感而嚴肅的議題。這罐可樂反其道而行地激發長年受到不平等對待所積壓的憤怒情緒:任何人都明白一罐可樂並不能化解種族不平等現實議題,影片最後由白人女模領軍走出自信:「活得勇敢,活得夠嗆」,更加強烈地讓人感受到不受重視與尊重。更何況廣告推出之時正是近半世紀前金恩博士不幸遇難身亡的日期。百(敗)事可樂以一場歡樂嘉年華作為主題,顯然過於簡化事情的複雜度,輕忽社會運動的嚴肅性與實質的危險,並且消費了示威抗議的正當性以及金恩博士為公民權所做的奮鬥。

「事情永遠比表現看到的還要複雜。」至少人類學家是這麼說的(Clifford Geertz, 1973)。

參考資料:
警民衝突能靠一瓶汽水解決? 百事廣告挨轟「最差勁廣告」遭撤下 
【可口可樂得一分】百事可樂跟可口可樂都拿社運拍廣告,為什麼結果截然不同?
【有稿來Q】永遠跟警察保持距離:性少數的集會(不)自由與「上街政治」
Pepsi’s Tone-Deaf Kendall Jenner Ad Co-opting the Resistance Is Getting Clobbered in Social
Kendall Jenner, Pepsi appropriate the resistance to sell soda
Pepsi pulls Kendall Jenner ad ridiculed for co-opting protest movements
Why People Are NOT Happy About Kendall Jenner's Pepsi Commercial
Pepsi Pulls Ad Accused of Trivializing Black Lives Matter
Pepsi yanks Kendall Jenner TV ad, apologizes to her
A Pepsi Commercial’s Lesson for Advertisers
CBS The Late Show with Stephen Colbert
Totally Tone-Deaf Kendall Jenner Gets Ripped For Hilariously Pretentious Pepsi Ad 
At Least 8 Reasons Why Kendall’s Pepsi Ad Was All Kinds of Wrong
Pepsi Pulls Controversial Kendall Jenner Ad After Outcry
Martin Luther King Jr's daughter just called out Pepsi for its controversial ad 
Black Lives Matter 
Taking a Stand in Baton Rougecut
(呼~終於寫完了。光是這些照片和連結就搞死我了。)

2017年5月1日 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