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網路印刷術與文本變裝秀
Benedict Anderson以為生產體系與生產關係的資本主義、印刷傳播技術，和人類語言宿命等三因素使得一個新型式的想像共同體成為可能：「在文法與句法所限制的範圍內，資本主義創造了可以用機器複製，並且經由市場擴散的印刷語言[⋯⋯]因而奠定了民族意識的基礎」（《想像的共同體》中譯本頁53-4）。依此，想像一份我們正在閱讀的報紙，所有報紙上的新聞和社會事件皆予以並列一起，「是什麼把這些事件連結在一起？」作者以為事件的獨立行動者並不知道彼此的存在，但卻因共時性——報紙上方的日期——而擠在同一份報紙新聞中，並且大量複製。同時，讀者在不同的各地共同閱讀同一份報紙，「虛構靜靜而持續地滲透到現實之中，創造出人們對一個匿名的共同體不尋常的信心，而這就是現代民族的正字商標」Anderson如此認為（中譯本頁36-37）。
今日這個虛構的共同體通過網路傳播方式變得更為異乎尋常。延續Anderson的觀點來看，網路的生產與傳播方式恰是這三種元素的重新揉和：其中包括Google與哈佛大學合作的圖書數位計畫（補充Robert Darnton的《閱讀的未來》）、電子閱讀器的發展（例如Amazon.com的Kindle、各式平板電腦的閱讀軟件），逐漸改變人們原先對於紙本書籍的閱讀習慣和收藏方式——在2011年9月，Amazon.com執行長在活動說明會上強調過去四年的電子書藏量從4萬本成長至100萬本——某種程度上，紙本書籍的威權與出版社的舊有傳播形式都已受到挑戰。更重要的是，在網路世界中，每個個人都具備自己的印刷技術與傳播網絡，個人部落格成為一種無須資本主義生產關係的文字行銷形式，成就一項獨特的「個人印刷術」，並且透過「線上全文翻譯」技術（如google translation），克服原先對於語言的限制。不同的是，這份「出版的文本」隨時可以接受重新編輯、修改、翻譯，甚至刪除；相對來說，也正是這種「再版」的更新頻率過於快速和隨意，因而降低了網路文本的權威性。
這種個人印刷術藉由網路技術或是媒介——包括RSS追蹤、臉書粉絲團訂閱、PTT轉載（以及再轉載），或是其他應用軟體程式——得以迅速傳播並作為溝通交流的平台。其中高點擊量網站的個人評論意見或書寫筆調因為有別於過往業界風格和標準而受到傳統出版市場的重視，反倒因此集結出輯成書，或甚至是受邀為主流媒體的專欄作家。於是，部落客從書寫素人角色轉為資本市場下文字工作者姿態。此外，這種個人印刷術除部落格等形式外，也可能同時作為主題式集結論壇的執筆者：在國內學界有〈泛科學〉、〈芭樂人類學〉、〈巷仔口社會學〉、〈菜市場政治學〉、〈歷史學柑仔店〉等集合普及學科知識與特定議題評述等雙重目的所設置的半專業網站。
相較於先前泛科學或是芭樂人類學這類集結式論壇，維基百科則是一種網路匿名式集合書寫。不同於前者邀集一群專業作者以普羅大眾為潛在閱聽對象，作為個人印刷術的聯合市集，維基百科則是相反地開放版權予所有人；任何人皆可編輯、連結、審核、校對、改寫、刪除維基百科的內容。並且這些項目內容可以立即性發布並「看著自己所貢獻的條目內容不斷變得更加豐富」（維基）。這種「協同寫作」使得許多重大事件、時事人物或是新聞動態的條目內容得以在短時間內建立並持續更新。克雷．薛基在《鄉民都來了》一書中以「協同生產」描述維基百科的使用者自行編輯的經營形式（中文版2011:ch5）。任何人都是維基百科潛在的書寫者，聚合式地集中在同一條目網頁上，使得每一條目都是一個虛擬的共同體，並且這項群體編輯的特性帶來的是自我修正的管理模式。
至此，以回顧Anderson式的話語重新詮釋此一虛擬社群：網路的個人或集體印刷術通過獨特的書寫語言作爲意見評述以及網路翻譯技術，去紙本化生產技術挑戰了資本主義生產體系，並且以網路普羅瀏覽形式取代印刷傳播技術。然而，網路印刷術的意義並非企圖證明「虛擬共同體」的存有正當性，而是在此種認識基礎上——挪用Geertz的想法——理解個人或是群體裡的個人的行為如何在文化之下給予意義的詮釋。三則網路社群「行動」——或許定位為「文化事件」會是合適的——經由一種意見表達與意圖嘲弄並行的「複音對位」技法，成為一場令人嘖嘖稱奇的「網路文本變裝秀」，但要抵達這項文化意義之處，得經過兩階段的鋪陳。
一是2011年1月台大宿舍外籍生霸凌事件後，Emma的信從原先一則由主角丹麥籍交換學生自我澄清和抒發的網路留言文本，先是遭到修圖軟體改為信件形式，接著翻譯為中文，然後成為集體式創作的開放原始碼（或是網路文學的「超文本」），以多重文體（multi-genre）反諷改編，注入了各式風格的編輯改寫。
Emma的信（台大宿舍丹麥籍學生跟台灣學生的衝突事件）
節省空間請見底下連結
（SELF:製作QR code）
不同於維基「協同寫作」的聚集式生產模式，〈Emma的信〉則是對同一主題進行不同版本的獨立翻譯，一項具連貫性又各自獨立的伸展台式集結展示。〈Emma的信〉藉由一次次的變形文體接力出發，不斷地自我成長、陳述、書寫、描摹。每個不同版本的塑描語言都精確地掌握文體風格、用字慣習、情景氛圍等。這些擬仿陳述確實唯妙唯肖又精準到位：周星馳版再現《唐伯虎點秋香》（1993）「稟夫人」橋段節奏、倪匡版第一人稱的自我懸疑、古龍版的簡練敘事文句、村上春樹版的虛緩沈鬱語調、瓊瑤版對於內心情緒跌宕的揣摩、甄嬛傳版仿現後宮爭寵算計情境，以及寶傑版誇飾地還原了《關鍵時刻》現場的還原現場。這麼一來，「翻譯文本」本身成為它自身的原創作品，一個持續繁殖衍生的整體，並且這些作品效果是如此成功地「原音重現」，某種程度上因而削弱了原先「作者」的概念，成就了文本的自主性（autonomy）。於是，〈Emma的信〉的多重文體表達了文本多重詮釋的練習以及借喻為文體版本的企圖等雙重目的。結果是，因由這種借喻的修辭手法，〈Emma的信〉彰顯了有關「詮釋的詮釋」的詮釋定位（見本書第二章），它既是翻譯又是創作，又同時傳遞一項未說出的寓意企圖：致敬或偏好、戲弄或嘲諷。
「網路文本變裝術」的另一例子則是網路鄉民的〈台北．郝郝幹〉嘲弄技法。2012年3月底，台北市政府批准建商以「維護多數都更戶」為由，通過強制拆除王家建物。這使得這股對於士林文林苑都更案的怒火，轉而自市府內部延燒：台北市政府施姓顧問率先辭職，接著擔任台北市政府法規委員會、人權保障諮詢委員會等三名律師發表聲明請辭。同時，社會上持續蔓延《都市更新條例》中對於「居住正義」的藐視、相關人權議題，乃至官商勾結疑慮等憤怒情緒。而在鄉民社會裡，對於台北市長的揶揄調侃自不在話下，其中包括：
圖V. 台北．郝郝幹
在這些極盡挖苦反諷的文案中，〈台北．郝郝幹〉（圖V）多了一分思考的內容：在「台北．郝郝幹」中，原先台北市政府的「北」字圖像交由挖土機的怪手所編輯置換（一如〈台北好好拆〉），同時鄉民以〈2010台北花卉博覽會〉中所舉辦「台北好好看」系列活動作為〈台北．郝郝幹〉的諧音擬仿。同時，此一「郝郝（好好）幹」又再現郝龍斌對自身的高度期許：「郝龍斌上午在追思會和新書發表會中指出，孫運璿有如他另一個父親，一直鼓勵他好好幹，不論是他選立法委員、選台北市長，孫運璿一直鼓勵他。他說，孫運璿是大是大非的人，一生奉獻國家，對事認真執著。在來追思會途中，他想，如果今天孫運璿仍在，他最想說，『孫伯伯，我一定會好好幹』」（2007.2.14《大紀元》報導，標楷體為筆者所強調）。於是，〈台北．郝郝幹〉成為一件「正面期許」制服外衣之下——「有如他另一個父親，一直鼓勵他好好幹」——赤裸地曝露鄉民集體情緒下兩層面的羞辱語言：一方面郝龍斌市長被網路鄉民以父執輩之姿勉勵兒子認真做事。正因這類「長輩對晚輩」劇碼是如此樣板，這種嫌膩感反倒被反諷地刻意拋棄在郝市長的身上。二方面更是直白地訴諸於性的辱罵，將粗鄙語彙惡意地作為人身攻擊，因而突顯市政府決策過程的粗糙與王家住戶受到的都更暴力。
第三個例子是關於2014年11月底的台北市長競選候選人連勝文，遭一則網路傳言所困擾：「政壇還流行一些笑話，連勝文競選手法不成熟，幾位朋友基於好意，頻加以提點，沒有想到有人還接到連媽媽來電說，『唉喲，選舉就這樣了，不要讓勝文不開心。』接到這些電話的人通通打退堂，免得勝文不開心。」（PTT
ritatin）。一時之間，網路鄉民紛紛以「別讓勝文不開心」為題進行創作，並且快速流傳於網路社群。
作者 v7q4
別後魂夢與君同，權勢朱門花當紅。逢春幸有月相伴，此身不入懶花叢。
讓行悠遊三百里，貴州茅台正香濃。事過境遷景猶在，地窖老酒依藏封。
勝軍擾攘夜笙曲，怎料一弦眾靜噓。切切嘈嘈玉珠落，沒沒昧昧於一隅。
文才暢達思泉湧，知音難得和詩律。割臂之盟就此訂，有死無二唯伴侶。
不羨鴛鴦不慕仙，苦樂共享數十年。推誠相與琴與瑟，三生有幸奏情緣。
開雲見天情正續，市道難料風雲變。左家嬌女卻別抱，兩情朝暮今凝弦。
心亂如麻終就木，民不堪命總糊塗。右軍習氣笑世情，銀鏡不見舊人哭。
Darius 〈蘇幕遮〉
別氣節，讓名冊，勝登雅堂，文人骨無存，
不想鴉片殺人身，開燃有益，心存漢奸志。
別羞恥，讓關說，勝攫諸地，文行建不農，
不視兒女兩三歲，開戶自耕，心念祖國風。
別帝家，讓妻籍，勝戰守中，文齒皆未通，
不顧龍馬皆期任，開言戮諷，心無感恩情。
Darius〈漁家傲〉
拜官求侯皆父意，託鄰走里六百地，不樂棉雨絲絲細，要舒喜，讓道歸府另擇期。
勝機迷茫空仇嫉，文誅筆伐聲聲厲，不看己身滿瘡痍。開智囊，心頭滿是怨毒計。
Darius 〈念奴嬌〉
別去四診，讓金匱，勝敗皆從世情。
文俠劍膽，不苟且，開宗明卷示清。
心繫社稷，否為己利，則天去私意；
依才傍德，珊瑚在網。
有顧醫者昔時，壓聲不絕耳，力助傷彘，
晚冬寒冽，上刀臺，被袍執術回天。
杈頭燕鳴，不知朱門酒，能與百姓。
休卻政爭，息養還看北民。
akoken
人之豬 性本散 釁鄉進 懼光遠
狗不叫 馬奶遷 吊護照 跪衣衫
昔孟母 擇鄰處 子不學 跟魏住
兜建商 有一幫 叫五隻 名俱羊
選不上 父之過 票不嚴 兀之惰 （注：「蔡正元」去字頭後成為「祭止兀」）
子不覺 非所宜 又不覺 老切割
瑀不悅 叫你別 讓勝文 不開心
為人子 方老時 親師友 習近平
rescueme （仿調朱自清的〈背影〉）
我讓勝文不開心已有二年餘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
那年冬天，我選上市長了，連家的野心也結束了，正是禍不單行的日子，
我從台大到凱道，打算跟著選民參加叭叭夜市。
到徐州路見著勝文，看見滿醫院切腹的里長，又想起淑蕾，不禁哈哈地笑出眼淚。
勝文說，“事已如此，不必囂張，好在我還有近平叔叔！”
到市府辦理交接，龍斌還了虧空；又借錢辦了里長們的喪事。
這些日子，國民黨光景很是慘淡，一半為了喪事，一半為了馬娘被逼宮。
喪事完畢，勝文要到中南海謀事，我也要到北京喊中華民國，我們便同行。
到航空城時，吳市長約去都更，勾留了一日；
第二日上午便須搭接駁車到航廈，下午上機北去。
勝文因為懶得動，本已說定不送我，叫黨部裏一個瞇瞇眼的立委陪我同去。
他再三囑咐立委，甚是仔細。但他還是不開心，怕立委不夠賤；頗躊躇了一會。
其實我那年已五十歲，已被抹黑過兩三百次，是沒有甚麼要緊的了。
他躊躇了一會，終於決定還是自己動手。
我兩三回勸他抹黑會害到自己；他只說，“不要緊，我會次元刀！”
我們上了車，進了航廈。我買票，他忙著關照黑心廠商。
黑心產品太多了，檢舉人被抓到要罰兩億，其中一億是他的。他便又忙著和他們講價錢。
我想是這樣子啦齁，總覺他沒有良心，非讓勝文不開心不可。
但他終於講定了價錢；就送我上機。
他給我揀定了空難生存率最低的一張椅子；我將他送給我的藍色球衣鋪好坐位。
他囑我不要讓勝文不開心，罩子要放亮些，最好自己嗝屁。又囑托正元好好監聽我。
我心裏暗笑他的迂；他們本來就巴不得我死，托他們直是白托！
而且我這樣大年紀的人，難道被監聽就躲不掉抹黑麼？
唉，我現在想想，那時真是太聰明了。
我說道，“勝文，你走吧。”
他往車外看了看，說，“我含幾個桔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讓勝文不開心。”
我看那邊航廈的美食街有幾十個賣食物的等著顧客。
走到那邊水果攤，須穿過走道，須走過去又吃下去。
勝文是一個死胖子，走過去自然要費事些。
我本來要去的，又怕讓勝文不開心，只好讓他去。
我看見他頂著黑白平頭髮型，穿著藍色球衣，露出雜亂的腋毛，
蹣跚地走到走道邊，慢慢含住橘子，尚不大難。
可是他穿過走道，要吃光那邊橘子，就不容易了。
他用兩手攀著頸部，兩臂再向上屈；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做出拉筋的樣子。
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笑出來了。
我趕緊拭乾了淚，怕他不開心，也怕別人說我又失言了。
我再向外看時，他已含了朱紅的桔子往回走了。
過走道時，他先將桔子吞進肚裡，自己慢慢滾動，再吐出桔子。
到這邊時，我趕緊去幫他裝葉克膜。
他和我走到車上，將桔子一股腦兒吃光當作點心。
於是撲撲衣上的鮮血，心裏很得意似的，過一會說，“抓到了，你不會裝葉克膜！”
我望著他走出去。
他走了幾步，回過頭看見我，說，“去死吧，下次我一定會選上。”
等他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裏，再找不著了，我便進來坐下，我的眼淚又笑出來了。
近幾年來，勝文終於離開了台北市，市政在失卻他們的干預下是一日千里。
他少年出外洗學歷，參加兔女郎趴，散播許多靠爸的種子。哪知老境卻如此頹唐！
他觸目傷懷，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鬱於中，自然要發之於外；
家庭瑣屑便往往讓勝文不開心。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
但最近兩年不見，他終於忘卻我常讓他不開心，只是惦記著我，
惦記著台北市的流浪犬有沒有送到雲林嘉義。
我北來後，他寫了一封信給我，信中說道，
“我身體平安，惟膀子疼痛利害，拉筋聞腋，諸多不便，不要再讓勝文不開心了。”
我讀到此處，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藍色球衣，雜亂腋毛的拉筋背影。
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讓他不開心！
2016年10月在市長官邸
相較於先前〈Emma的信〉維持原作者內容但其文體個性大變，或是〈台北．郝郝幹〉的雙關語手段完成辱罵目的，「別讓勝文不開心」不僅是一項文學創作，並且作品表達了個人意見，因而成就一座溝通平台，使得個人通過創作內容就當時競選和候選人發表評論。這些才華洋溢的文學創作或以藏頭詩，或填入詞牌符合平仄要求，或諧音改寫三字經（可惜不是在罵人），或臨摹散文佳作等形式，其文采或詞藻優美，或深情流露，或平實淡雅，一方面符應連方瑀身為母親護子心切的「別讓勝文不開心」懇求，並且暗指其子處於祖蔭庇護下自身又欠缺決策能力的「媽寶」身分。另一方面作品裡則又偷渡連姓候選人出身權貴家庭不懂民間疾苦、或陳述選舉謀略的不實指控和事後責任的粗糙切割、或重繪政治立場與政商關係等意見。
1 則留言:
難怪這傢伙最近都瘋瘋癲顛的，原來藏頭詩看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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